来源:《黄河》2014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北京的夏天今年我算是领教了,就一个字,热!闷热,像把人放在蒸笼里蒸似的,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如果你徒步上街溜一圈儿,回来的时候,你的前后背心一定会湿透。我住在二环边上,身居三十一层的半空中,热不说了,还要再加一个闹。大马路上的车昼夜奔驰,白天似乎还不明显,可一到了晚上,那个闹呀,就如在海边听潮,壶口听瀑,搞得你彻夜难眠。于是我就瞎想了:北京啊,我美丽的首都,我受不了您的闹啦,还是撤退吧。可是一想又不行,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咱驻站在外,编辑部老总没放话,还是挺着吧。
那天夜里,大概是十二点左右吧,正难以入眠,放在我卧室桌上的办公电话突然响了。我压根儿懒得理它,我这样年纪的人了,莫非还有人性骚扰?可电话却顽固地坚持着,好像你不接它就一直响下去。响着响着,便有些恐怖了,让我有一种不祥之感。我一把抓起话筒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立刻传来:“你是高厚吗?”
我回答“是”,问他:“你是谁啊?”
对方慢腾腾地说:“我姓安,我母亲死了,请你明天务必来我家一趟。”
我还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方就啪地挂掉了电话。
姓安?谁呀?
北京最新统计有两千多万常住人口,我几乎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有一个姓安的朋友。他说他母亲死了,与我何干?可话说回来,人家既然放下电话不解释,那一定是我能搞明白的。我真后悔装电话时,没装个来电显示。我足足想了十分钟,然后想象力爆发了:一个已活到九十多岁,可能要死的人——杨玉儿!
说起杨玉儿,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儿,一生充满传奇。十六岁扛起枪杆子,十八岁担任县抗日大队长兼县委书记;北京刚解放时,曾负责两千多名妓女的改造任务;后调到中国妇联,任中国妇女驻外代表;改革开放后,又任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负责人。我之所以认识她,是两个多月前受我们刊物之托去采写她传奇的一生。原以为这样一位老革命,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躺在病床上,可见到之后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虽说九十多岁,看上去却顶多七十出头。行动自如,耳聪目明,说话嘎嘣儿脆。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杨玉儿毫不客气地纠正我提问的错误。比如我问她:“杨老,您和邓大姐一起工作是什么时候?”她立即说:“不妥,是我在邓大姐的领导下工作。”又比如,有一次采访涉及到她的感情世界,我问她:“杨老,您是在您老师的指引走上革命道路的,您给我讲了他的这么多故事,我冒昧地问一句,他是不是您的初恋?”她便挺直了腰板,在我肩膀上用手一拍:“高老弟啊,改日我再说好吗?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们事先有约,每天采访不超过一小时。我一看表,可不,时间果然到了。再看杨玉儿,老人白净的脸上,已然绯红。我不知老人是高血压所致,还是因为我那冒昧的一问,好在老人并没有责备,她是笑着和我们道别的。一出单元楼门,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弄得随行的小王莫名其妙,追着我直问:“老师怎么了?”我说我没有神经,小王你猜猜老师笑什么?小王认真想了想,突然说:“老师,是不是那一句……”我说小王你猜对了!我俩又畅快地笑了好一阵子。
记得我最后一次补采杨玉儿是在半个多月前,那天我们核定了许多事。采访完我要告别时,杨玉儿有些苍凉地对我说:“这几天,我大白日就见到七十多年前的老战友了,他们和我有说有笑的。看来我的寿数尽了,就怕是出不了这一两周了。”说完,脸上现出一丝很勉强也很尴尬的笑容。
我说:“这怎么可能,瞧您老身体有多好,您老就别跟我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