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花在这个夜晚花了些时间,把自己洗好,平躺下来三个小时没有动弹一下。她先泡了个澡,喝了点奶,没喝完的倒进浴缸里。她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消失。她仰起头,想象自己化作了一汪热奶,随意流淌。流淌的是一首谁的歌。她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就把自己晃晕了。“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她睡过去了。身体渐渐下滑,把她的脑袋拖进水深处。这个场景毫不香艳。不到半分钟,蒋小花划动起四肢,在水面扑腾了一番。沮丧的蒋小花擦干身体,带着决心把自己放到床上。
在漆黑的眼睑里,蒋小花又看到那朵柳絮。她对它假装不感兴趣,表露出一心想睡觉的决心。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蒋小花的眼睛里有了这朵小柳絮。它不是那么白,形状不规则,有点像棉花糖粘在她的眼底,喜在夜深时分出没。一开始,蒋小花感到慌张,以为自己得了一种病。眼科医生没有发现癌细胞,也没有发现柳絮,因此她放心了,坦然地留下了它。它是她养在眼底不花钱也不花时间的一头宠物。
每当她睡不着,它都来陪她。
三小时后,她一跃而起,接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她彻底丧失了回到床上的勇气。三小时熬来一个电话,仿佛就在睡觉这事上有了交代。在电话里她答应了明天的午饭,答应去查周末的安排。她经常接到这类无关痛痒的电话。她的答应很即兴,也许明天她就跑到青岛深圳南京桂林了,赶上哪顿算哪顿。电话聊得很好,接近水乳交融,为此支付一顿午饭何妨?
这世道挺闹的,她没有睡意有些年头了,胃口也在一天天败坏。没有这两大项的支撑,她成天像浮萍,头重脚轻。有一段时期,她频繁出现在全市人民的电视里,有时是某古城的街边,有时置身某新兴城市的夜生活,推出个小吃,介绍个玩法,装出比谁都食指大动、兴致勃勃的样子。蒋小花敢告诉谁,这是个让人头大的职业?这不是八零九零后的天下么?她不得靠打兴奋剂才应付得来这工作么?没有食欲、性欲,没有娱乐精神,没有生趣,她老早落伍了。被一根天线牵着,她踮着脚,在这城市跳了多少年头了?这些,她好同谁掰手指,忆苦思甜呢?
她快速翻动电话簿,一个个人名滚出来,伴着滴滴滴的水滴声,仿佛那些人是由手机制造,刚刚诞生的:大炮、妖精、打字机、方便面、大巴……她默数三下,睁开眼按下拨出键。喂,你哪位?蒋小花的眼睛睁大。不是吧,老牛?他不是死回老家了吗?……谁跑路了?……拐谁老婆?……不是吧?是吗?不是吗?是吗?……
讲了几个电话,蒋小花脑子里空空的。当室内静下来,柳絮便充当了声响。它藐视她打算忽略它的企图,跟着她向左走向右走。跟着她走到床边,走到浴室,走到阳台。多寂寞的晚上啊。几个电话,她没搞清谁是谁,身份性别名字,一片荒芜。搞清了未必有这热闹。有时候,要在深夜打几个电话,她用白天没有的热情同人周旋,势必把这个晚上搞得风生水起。对方若不幸是男性,沦陷在滚烫的女声轰炸里,不免疑心她对自己有意思。次日满怀热忱打来电话,开场白尚未开场,她啪一声挂断,连三毛钱也不肯浪费在打声招呼、撒个小谎上。
最近柳絮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地方,每次都蜷在她的上眼睑里。每天早上她都看到它窝在那儿,一般会打个招呼。它的形状远比她那些同事可亲。那段日子,人们不断看到她翻白眼,不分时间场合,翻得他们不知所措,翻得他们疑窦满腹。
是不是得罪她了?是不是我那事被她发现了?是不是她要升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