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1年第09期
栏目:中篇小说
刘兆林,当代作家,黑龙江省巴彦县人,汉族,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省政协常委、省政协文化和文史委员会副主任,省文联顾问。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不悔录》《绿色青春期》《雪国铁梅》;小说、散文集《啊,索伦河谷的枪声》《船的陆地》《和鱼去散步》《三角形太阳》《雪国热闹镇》《父亲祭》《违约公布的日记》《在西藏想你》《脚下的远方》等多部,作品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冰心散文奖、“庄重文文学奖”、东北文学奖、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等重要文学奖。
多难的东北,很像早春和晚秋的草原,沾个火星就能着起浓烟。
而辽宁凤城的四月,邓铁梅刚被委任为县公安局长不几天,便遭遇了一块铁路石头碰出的火星儿。
那天,干燥的风在凤城郊外的山沟子里无聊地游荡,刮不着人,只好沿山沟修的铁路撩拨两侧稀疏的枯草和残雪。此时,一辆巡护车也正沿残存着雪渣的铁路缓缓行进着,行到漫湾处忽然停住了。有人发现枕木的空当间有个小孩脑袋大小的东西。车上持枪的日本兵叫中国巡道工下去看看,巡道工跳下车,见是一块黑巴溜秋的石头,便弯腰搬起来扔到路基沟里了。刚要上车,持枪的日本兵跳了下去,一个翻译像有根绳儿栓连着似的,也被拽了下去。
日本兵训斥中国巡道工,他叽里咕噜的话转到翻译嘴里吐出来的是:“你脑袋也是石头的?一块石头能自动爬上铁路吗?”
巡道工:“石头不大,碰不着火车。”
“不碰火车放路轨上干什么?”
“兴许坐着歇歇脚什么的。”
“胡说!”
日本兵往四周撒么一圈,发现一个放牛的男孩,便和翻译咕噜一阵。翻译朝那男孩喊道:“那是谁家小孩,过来一下,快点!”
挺愣实的男孩握一根短鞭走过来:“叫我干啥?”
翻译:“皇军问你是不是搬这石头了?”
男孩:“搬了!”
翻译:“放铁轨上干啥?”
男孩:“坐这歇一会儿,吃干粮啦!”
翻译:“吃完干粮为啥不搬走?”
男孩:“石头不大,碰不着火车!”
翻译向日本兵咕噜完,日本兵怒斥翻译:“胡说,抓走!”
日本兵不容分说把男孩拽上巡道车。男孩冲翻译说:“我的牛!”
翻译:“谁让你石头脑袋啦,村长没向你讲铁道上不许放东西吗?”
男孩忽然兔子似的跳下车,不待车上人跳下来追,他已钻进树林深处。日本兵放了两枪,没镇回来,只好走了。
一块小孩脑袋大小的石头,被日本铁路部门写到纸上,变成了一个事件情况,报给铁路守备队和日本警察署。
日本铁道守备队长手拿一纸报告在办公桌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二十多圈时坐回椅子,伏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四条意见:
1、五天内把往铁路放石块的人捕获,交日方处理。
2、因放石头事件所造成的损失,由凤城县政府负责,向日方铁路管理部门赔偿。
3、凤城县政府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4、县长亲自到安东日本领事馆道歉。
上述四条请县长签字,并于24小时之内答复。
凤城县政府和公安局分别接到日本守备队长照会。
县长姓姜,是个足智多谋胆小怕事的斯文人,若在歌舞升平的盛世为官,会小有政绩,但他生不逢时,收到照会立刻皱起眉头,最后批示:立即电报省府和东北交涉总署,请求指示。
刚上任不几天的公安局长邓铁梅,还没坐习惯局长那把椅子,他看完照会立即从没坐惯的椅子上站起来,呼一声往桌上一摔,大骂:“在中国地皮上修他们的铁路,就够他妈骑脖颈拉屎了,中国人在铁路上放块小石头坐一会儿,还要他们抓去处理,这不赶上直接往中国人嘴里撒尿吗?不尿他!”
姜县长签发完电报,打电话问邓铁梅说:“这事你怎么看?”
邓铁梅:“骑脖颈拉屎!不尿他!”
姜县长:“要小心行事,北京和省府都很微妙,像有什么事!”
邓铁梅:“大官儿们总想躲硬,早晚要出大事!”
姜县长:“石头这事就不小,不能硬碰!”
邓铁梅:“软碰都不敢还硬碰呢!”
姜县长:“不尿人家就是硬!”
邓铁梅:“越软越出事!”
姜县长:“张大帅硬不硬?皇帝他都敢惹,日本人他怎么不敢惹?”
邓铁梅:“他不是不敢惹,他是想靠,靠人家占山为王!”
姜县长:“上头靠人家,我们下头咋惹人家?”
邓铁梅:“咱们没惹他们嘛!”
姜县长:“我看他们是在找茬,是找张大帅的茬,寻衅滋事!”
邓铁梅:“他们这茬儿找的不在理上嘛,张大帅要在咱凤城也不可能照小鬼子的办!”
姜县长:“都在风传他要班师回东北和日本人共事嘛!”
邓铁梅:“哼,胡子出身的官儿好招安!”
姜县长:“他照不照办招不招安,我们管得了吗?我们拿不准的事必须向上请示报告,你往省里报没报?”
邓铁梅:“省里那帮人怎么回事明摆着嘛,报也白报!”
姜县长:“白报也得报,赶紧报省公安管理处!”
邓铁梅只好违心报了。
窥透日本人和上头心思的姜县长,所想不无道理,但那是被畸形政治形势扭曲的庸官之道。
当时正值1928年初春,那前后正是这样一种畸形政治形势:土匪出身的奉天省主政军阀张作霖,为窃取东北军政大权,主动投靠日本帝国主义,掌握东北军政大权后又带兵入关,以三十五万“安国军”控制北京政权,成立“安国军政府”,自称大元帅。无奈当时全国人民反帝反军阀的运动此伏彼起,张作霖的好梦难成。日本政府既拉拢利用他,又严加控制他。但野心勃勃的张大帅拥兵自重,想勾结英美势力钳制日本对他的控制。在美国支持下,重新当上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伙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军阀大举攻张,张的北京政权难保,同时,全国的反日运动也日益高涨,使张不敢公开出卖东北主权。在实力日见扩大野心与日俱增的日本侵略者步步进逼之下,张只好以密约方式,给日本在东北修筑和管理铁路等特权。但日本对张不满意,以劝其下野相威胁。张拒绝下野,可他在北京的大势已去,便想急忙赶回老家,以便保住东北王地位。其时他的企图和行踪已完全被日本特务掌握,日本人不容许张作霖回东北当王,并早已蓄谋,在他回奉天的路上将其杀害。因此于1928年6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离沈阳车站一公里的皇姑屯车站一声巨响,张作霖乘坐的贵宾列车被炸翻,身负重伤的张作霖四小时后命归西天。这一事件与辽南凤城四月这块小孩脑袋大小的石头事件仅距后两月。
这样大形势阴云笼罩下的姜县长,将情况上报后不见回音,心下更加不安,他揣摩得出省府那帮人会怎么想,所以又等了两天不见回音便称病躲家里不敢在衙门露面了。
照会24小时后必须予以答复的日本驻鸡冠山铁道守备队长,耐着性子多等了一天,便忍无可忍了,亲率四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守备队员,包围了县政府。
县长不在,在县政府值班的警察急忙打电话向邓铁梅报告。
邓铁梅一听血冲脑门,骂了声真他妈岂有此理,放了电话,立即背上双枪,带两名警卫火速赶到县政府。他实在怒不可遏了,你们是外国人,凭什么在我们家里而且闯到内宅横行。
大门口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刚要拦阻,邓铁梅理也没理,只冲站岗的中国警察敬个礼说声县长叫我,就径直闯了进去。
邓铁梅刚到县长室门口,日本翻译官就迎上前:“你是邓局长?我是杨贵久!”
当地人都知道这个杨贵久是日本人的翻译,邓铁梅这个警察局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因正气冲脑门,所以明知故问:“你是干什么的?”
翻译官:“我们是皇军驻鸡冠山守备队的,皇军队长亲自在屋里等候县长回话!”
邓铁梅说了声你是日本的啊,才眼瞅屋里说:“我们县长生病多日,差我来接待你们!”说罢径直进屋。
日本守备队长年纪和邓铁梅相仿,个子也和邓铁梅相仿,但比邓铁梅粗壮一些,态度傲慢许多,他没起身,也没让邓铁梅坐,自己坐县长那把椅子上,硬气地打官腔道:“你们的,县长为何不来?我们的,限24小时回话,为何不回?”
翻译向邓铁梅翻译一遍,邓铁梅也没马上回答,而是让随身警卫搬过一把椅子,面对日本队长坐定,才开口说:“我们已按规定向上级报告,正等待指示。”
日本队长:“我们的,不等了,请立即签字!”他把带来的文件递向邓铁梅。
邓铁梅没接,仍坐着对翻译说:“请你告诉他,我们地方政府无权签订外事文件,必须等待上级指示。”
这个中国人担当的日本翻译尴尬地从中翻译着两人的对话。
守备队长:“我们凤城满铁,有铁路守护特权,可以直接和凤城县政府交涉!”
“那应由铁路或日方警察署出面,军队出面我无权接待。”
年轻气盛的守备队长,从没遇到如此口气的中国人同他平起平坐说话,立刻脸胀通红,站了起来以示高出一头,而且伸手将腰间军刀拽出一截,吼道:“么西!八嘎呀路!”
早就对日本鬼子火气淤胸的邓铁梅也嚯地站起来,嗖地一下拔出双枪,而且枪口毫不犹豫对准守备队长脑袋,他身后两名警卫也跟着端起长抢。这阵势来得太突然,太出乎骄横惯了的日本鬼子意料,守备队长一时惊呆了,拽出一截的军刀向被哪个气功大师暗中给定住了。可见,日本人的骄横,都是那些没骨头的中国人给惯出来的。翻译吓哆嗦了,日本话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两手抖着示意双方都坐下。
邓铁梅没坐,倒是守备队长坐下了,转变了口气叫邓铁梅收起枪,有话好好说。
邓铁梅并没收枪,也丝毫没减强硬口气说:“我是警察局长,更没权签字,只是来维持一下县政府的治安!”
守备队长早就听说过警察局长邓铁梅的“邓倒霉”外号,也对他的神枪之名有所耳闻,此时见了真相,不得不老实地同翻译咕噜一番,让翻译赔笑向邓铁梅回话:“邓君大名早有耳闻,要知眼前的便是邓君,就不会发生误会了!我们是没见面的神交朋友,请转告县长,待他病愈后再商量!”
邓铁梅特意强调说:“商量事要按相关规定,不然我们无权!”然后就坡下驴,将日本守备队长送走了。
日本守备队长回去后还心有余悸,担心和“邓倒霉”结下死疙瘩,几天后主动找台阶,要和邓铁梅和解。他听说邓铁梅办公室挂一幅诗配画铁梅轴图,便请了日方驻安东领事来凤城,直接到邓铁梅的公安局拜访。这次他不仅没提向领事馆道歉之事,反而当领事面赞扬象征邓铁梅品格的诗和画。
那诗画就挂在邓铁梅办公室墙上,是凤城前警甲所所长亲自书绘的,一株枝干如铁傲雪开放的寒梅旁,题有一首诗:
重游龙源日,停车特访君。
迎风播遐迩,辽左尽知名。
每战多奇策,威慑贼胆惊。
东陲资保障,警甲树勋功。
邓铁梅心下暗笑,你小鬼子若认识汉字怕就不敢夸赞了。
日本领事是会汉字的,他读罢此诗竟恭维道:“此梅如邓君姿采,如肯割爱相送,吾当不胜感谢。若割舍不得,吾愿出重金买下如何?”
邓铁梅见领事面态谦和,心意也十分诚恳,便也客气地说:“我邓铁梅向来不爱钱,若领事先生没有因石头事件讨我致歉之意,邓某甘愿相送,只是队长先生若懂了诗的意思,怕会生怒吧?”
领事客气道:“队长君年少气盛,也是爽快男儿,他跟我说过,他很佩服邓君的英雄气概,所以才请我相陪来拜访邓君的!”
领事说完又向守备队长翻译了他俩对话的意思,守备队长向邓铁梅说:“哪国军人会敬佩软骨头?邓君的骨气我佩服!望今后多多关照!”
邓铁梅心想,只要你不按规矩办事,我就用枪关照,嘴却说:“也请队长君多关照!”
邓铁梅答应给领事字画后特意提出一个请求,请求领事用毛笔把字画上那首别人写给他的赠诗用毛笔抄下来留给他,也算领事给他留下墨宝了。邓铁梅把桌边那方祖传紫云砚往桌中间推了推,又从桌屉里拿出宣纸铺开。
领事眼光亮亮地盯着精美的紫云砚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汉字功夫实在拿不出手,邓君就别难为我了!”他确实是不想写的,是因领事身份的不便,但手摸紫砚不肯释手的神态,又说明他乐于书法。他由衷赞美紫砚:“邓君文武双全,用的砚台都这般讲究!”
邓铁梅并不顺着领事的话说:“中国有句名言,字因人贵。领事先生是日本国家的代表,不管字功夫如何都十分珍贵!”心下潜在的话却是:你个日本领事必须亲手给我留个字句,免得日后拿我字画当致歉意的证据。如果那样,我手里也必须有你的证据,你亲笔题词赞扬邓某“东陲资保障,警甲树勋功”啦!
两人反复坚持,邓铁梅不高兴了:“中国还有个说法,把别人赠的珍贵礼物再送他人,是极不讲义气的事。我把朋友赠的字画送给领事先生,领事先生连个帮我弥补过失的面子都不给,那我只好不割爱失义了!”说着要收起桌上笔墨。
日本领事只好答应邓铁梅的条件,当即在警察局长办公桌前悬腕挥毫,一字不漏将赞美警察局长的诗书写下来,并按中国书法格式留名落了款。邓铁梅一看那字,真的出乎意料,不禁夸赞道:“不愧为驻中国的领事先生,汉字竟写得不亚于我这中国武夫!”
守备队长也由衷附和说:“邓君的,有理,驻中国领事的,不愧!”
邓铁梅乘机让守备队长也在落款处签了名,这才心满意足亲手将墙上字画摘下,小心卷妥,送给领事。
领事觉得与守备队长同来却自己独得字画,有些不忍,便再次手抚紫砚说:“队长君也喜中国书法的,邓君可否也赠队长君个礼物?”
邓铁梅说:“我看队长君的签名也觉是有点功夫的,这砚是祖父所传,不好不孝送人的!”顺手将衣兜插的一支钢笔摘下送给守备队长,“队长君文武双全,往后多多关照!”
守备队长也把胸兜的钢笔摘下送给邓铁梅:“邓君的,多关照!”
送走领事和守备队长,邓铁梅详细向县长报告了此事。
姜县长大喜,将自己所存字画选了一幅赠给邓铁梅,算是奖励,但心下仍没彻底踏实。待提心吊胆等了好些日子,上边音信仍没等来,守备队长也果然再没音信,县长才放下心来。
石头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日本人那里,“邓倒霉”外号之外又多了个“邓铁石”外号,意思是说,邓铁梅像铁道上的石头,硬得很。尤其此事两个月后,沈阳皇姑屯张作霖大帅乘坐的列车被炸身亡,邓铁石这外号在日本人嘴里传得更频了。凤城地面老百姓因此借了不小的光,过了一小段消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