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即公元1929年,还是野地的枯草没有甩净残雪的早春。
一日,很少能静下心来的凤城县姜县长,忽然又收到一份几十人的联名状呈。
出头递状呈的是位矮个头的中年男人,应该说是长相不起眼胆量了不起的中国男人。他敢出头递状,应该说与头年日本守备队武力照会县政府遭碰壁有关。那年月日本人状告中国人不稀奇,但告不赢中国人稀奇。那不起眼但了不起的男人想,我们中国人得乘势告告日本人了,不然日本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牛皮信封装着的宣纸状子的内容大致如此:距凤城县县城不远有个山村叫青城子,附近一带地下埋有丰富的铅矿。有个叫森峰的日本商人看中这块地方有大财可发,从1919年起就跟凤城地方政府签署了联合开采青城子地下铅矿的协议。协议对开采界限、投资分成等等都有明晰限定。可是,森峰越干贪心越大,依仗日本关东军在中国的势利越来越大,加之已经营十年,在当地结交的中国人也越来越多,便通过拉拢行贿等手段,越来越放肆地越界开采,使附近村民房屋地产等利益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损失和威胁。随着张大帅被炸身亡,上下反日情绪日渐高涨之机,这张状纸便顺势送到了县政府。其貌不扬的递状人是青城铅矿联合开采公司的中方代表。
以姜县长足智多谋又明哲保身的性格,当然不会置之不理,也不会大张旗鼓亲自出马。他认为把这事仍委托给邓铁梅办理,理由最为充分,一是日本人惧怕邓铁梅,二是听说邓铁梅与森峰有点家仇。原来这日本商人森峰,与曾经暗中伙同土匪参与绑杀邓铁梅父亲的那个日本浪人小森,是同姓亲戚。邓铁梅定不会推脱,老百姓更会极力拥护,即使事儿办砸了,邓铁梅也会好汉做事好汉当,不会往他县长头上推卸责任。
不出姜县长所料,邓铁梅果然痛快地接下了这项差事,亲率部下赶往青城子矿区调查。
那个和日本浪人小森是亲戚的日方商人森峰,听说邓铁梅来了,便先行动作,拉拢邓铁梅约好要谈话的一个中方代表,出面请邓铁梅吃饭,他出钱,但不出面,由其貌不扬的中方代表替他说话。他还不知道这个中方代表就是联名告状者之一。
邓铁梅的调查计划里正好有找该中方代表谈话一项,他却未请自到,便应邀赴请了。
村子附近几家酒馆,常客都与铅矿有关,低档的,出入者多是出苦力的工人,体面的则是工头和矿上管事的一应人等。邓铁梅被请到最体面那家酒馆,其实是矿上日方出钱办的。邓铁梅赴请时穿的是便服,但一进屋受到的那份过度热情让他感觉出,酒店主仆事先都已知道他的身份了。多年警察工作的经验使他清楚,这样的酒店在当地,基本就是最有势力者的情报站和招待所,各方人等的信息和言论,多是从这里传递出去的。邓铁梅一开始就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但话里丝毫听不出倾向来。他坐在酒桌上席,看似有口无心地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酒店生意兴隆,说明铅矿办得很兴旺啊!”
中方代表:“铅矿是越办越兴旺了,矿工和老百姓是越来越倒霉了!”
一听倒霉二字,邓铁梅不由想到自己“邓倒霉”的外号,心想,不能兴旺了日本商人倒霉了中国百姓啊,便反问,其实是用反话激发说:“不会吧,哪有矿越兴矿工越倒霉的道理?”
中方代表:“现在的理真是越来越歪了!外国人在中国办工厂,中国人的规矩却管不着他们!”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还不会?铅矿开采合同上明明写着开采范围,现在老百姓的房子、地、路,都快被挖了,经谁准许了?受害百姓要求给点赔偿,理都不理?”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还不会?我小舅子家人参园子被毁一半了,茅房全被挖了,找矿上,矿上说他们只管开矿,不管其他!”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这是我小舅子家的事还能假吗?原来我也不想管的,我是中方代表之一,挣矿上的钱就没法说矿上的坏话。矿上赚钱越来越多,却不给矿工发工钱,两年没发了!”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邓局长啊,都说你枪法神,是个英雄,可没想到这么不了解矿区的事!”
邓铁梅:“负责矿区治安的片警说这儿不错啊?”
中方代表:“我原来就向他们说过矿区不错,因我在矿上挣钱。现在铅矿砣子砸着我的脚了,也砸着我的良心啦!”
邓铁梅:“你得为铅矿利益着想,可不能昧良心说话!”
中方代表愣了,怀疑邓铁梅是不是向着日本人说话,不再往下说了。
正当此时,雅间门开了,一位穿着明显比当地人讲究的小个子男人不请自进,上前向邓铁梅拱手相敬道:“在下是铅矿初创时日方董事长森峰,因体弱多病已辞职赋闲数年,昨日来矿上朋友家做客,方才路过这里听说邓局长在此,特不请自进,想表示一下谢意。”又向中方代表拱了拱手:“正好中方代表也在,我借铅矿的酒,敬邓局长一杯!”说着在中方代表旁的空座儿坐下。
邓铁梅不待森峰斟酒,先问道:“森峰董事长既是董事长,怎么说是借矿上的酒敬我?”
森峰指指中方代表:“这才是矿上的人,我已辞职数年赋闲在家嘛,当然只能代表自己敬邓局长一杯!”
邓铁梅:“无功受敬,实在不好意思喝这杯酒!”
森峰:“邓局长怎能说无功受敬?您的威名谁人不知,连安东领事馆领事和凤城守备队长都上门敬您,我们与凤城百姓共图共荣的日本商人,受您保护得享太平,怎不该敬您?森某先干为敬!”说罢干杯。
邓铁梅一听日本人受他保护得享太平,不由受了刺激,强作镇静干了杯中酒说:“不可能吧?我一个警察局长,连中国老百姓的太平都保不了,哪里谈得上保护日本人太平?”
森峰又斟了酒:“邓局长不必客气,我和安东领事还有守备队长都是朋友,他们都很佩服你,我怎能不佩服?再敬您一杯!”
邓铁梅:“中国人讲究不受无功之禄无由之敬,森峰先生因何而敬啊?”
森峰:“你们中国对所说的阳历年虽不重视,可这毕竟是一年的开头。新年刚过,邓局长就来矿区视察,定会给矿上带来一年的福音,所以我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舍命再陪敬君子一杯!”
邓铁梅:“森峰董事长已患病赋闲数年,还舍命陪我,可见责任感之强啊!”
森峰等邓铁梅干过,又斟一杯:“中国人讲酒过三巡,还讲不能喧宾夺主。我这第三杯酒,想请我的老朋友,中方代表先生共同敬邓局长如何?”
中方代表:“你是董事长,我是董事,肩膀不一般齐,何况各是一方,如何共同得了?”
森峰:“是啊是啊,我已不是董事长了,是共同不了,这第三杯我还是单敬吧,谢邓局长新年伊始给铅矿带来吉祥之气!”
邓铁梅对此敬毫没推辞,一口干了:“这一杯敬得好,铅矿是日中两方共开的,是该按日本的说法,共管共荣。”他看看森峰和中方代表,“祝青城铅矿新的一年有新的气象!”干后说,“二位有需我帮忙之处别客气,我会在所不辞!”
中方代表:“我家亲戚参园和茅房被矿上占了,希望邓局长能帮忙说个理!”
森峰:“你是铅矿代表,这事你就能说,何劳邓局长啊?”
中方代表:“我若能说得了,何必劳驾邓局长,您若肯给说说,就不用劳邓局长啦!”
森峰:“我虽然已辞职赋闲,但这区区小事还是可以说说的,我包了,不劳邓局长大驾!”
中方代表:“谢森峰董事长替我亲戚说话,但别家的谁替说呀?”
森峰:“别家哪还有哇,若有我也可帮说说!”
中方代表:“当然有,四十多家哪!”
邓铁梅:“四十多家,这可能吗?”
森峰:“邓局长说得对,这哪可能嘛!”
中方代表:“其实森峰董事长是知道的,千真万确,铅矿有四十多工人已两年多领不到工资,他们今年怎么过这个大年?”
森峰:“若真有此事,矿上也能自己解决,不劳邓局长大驾!”
邓铁梅:“区区小事,谈不上劳我大驾,再说森峰先生不是说已赋闲不管矿上事了嘛!”
森峰:“管不管事这点事说个话,也是应该的。”
邓铁梅:“森峰先生痛快,那就说好了,这个话都由您出面说。明天我到矿上开个会,二位都到,专门说说这两件事!”
中方代表说好,森峰说身体不好最好缓个日子开。
邓铁梅:“那就缓个日子,缓到后天!”
森峰:“缓就多缓几天,也容空调查调查情况。”
中方代表:“情况我都清楚,不劳董事长亲自出马!”
邓铁梅:“那好,我就算受中日二位董事委托,缓到大后天开会,二位务必都到,若有特殊情况到不了,事先需打个招呼,临时突然不来,可就耽误了我的公务!”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我这是公务,二位一定支持,也不枉今晚这顿好酒!”
三天后邓铁梅在铅矿召集的会,森峰和中方代表都到了。会前邓铁梅又将中方代表状呈所列有关情况做了一番调查,证据和处理方案都已心中有数。被拖欠工资的工人也到了不少,盼邓铁梅能给处理出个好结果。森峰和日中双方董事都到了,不过森峰晚到半个钟头。他没到之前,日方其他代表都说不用等了,邓铁梅非坚持等齐不可,他估计森峰是想躲避责任,所以坚决表示森峰不到会便不开。日方董事会这才有人装作上厕所而溜出去报信,森峰不得不于报信儿人之后赶到。
森峰一进会场朝邓铁梅熟络地抱拳打恭道:“前天喝酒时和邓局长说好准时到的,身体不争气还是晚了一会儿,抱歉抱歉!”意在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他俩是老朋友。
邓铁梅只是略一点头并没回应半句,就宣布开会了。他首先叫随员将调查核实后的状告事项一一公布,屋里气氛马上凝固了一般,静得无一丝响声。
邓铁梅开始讲话:“据我亲自调查,这些事属实。根据建矿之初所签合同和政府有关法规,我宣布如下处置措施:一、矿方在春节前十天,将拖欠矿工所有工钱全数发放到手;二、从明天起,停止合同规定范围外的越界开采行为,已往因越界造成的受害方损失,均由矿方补偿;三、此类违规现象,以后如再有发生,照此处理;四、以上三条,请矿方明日下午三点以前答复,否则勒令停产,所致后果矿方自负。”
邓铁梅话音一落,中日双方代表都像屁股触了电,突然直立起来。带头告状的中方代表热烈鼓掌,森峰却连说抗议。
邓铁梅一拍桌子吼了一声:“你已离职赋闲数年,有什么资格抗议?”
森峰:“我赋闲不假,还是法人代表!”
邓铁梅:“那好,既仍是法人代表,那么全部法律责任仍由你负!你听好,明天下午三点前,由你亲自给我一个答复,否则强行停产!”
另一日方代表替森峰辩解道:“越界开采,森峰先生不知道,我接手森峰先生,又不知起初的规定,越界开采是矿工头儿的责任,请明查!”
邓铁梅:“总的说都是法人代表的责任,我已说了,能不能办到,明天下午三点前由森峰先生亲自向我答复,否则强行停产!”说罢转身离去。
第二天下午两点,邓铁梅就带三名随员到了矿办公室。他叫中方代表找来一副麻将,四人悠闲地边玩边等。
三点到了,没见森峰人影。
邓铁梅看看怀表说:“这把麻将打完再说。”
一刻钟后,邓铁梅啪地敲出一颗牌说:“老子和了!”然后起身命令随行三人跟他到大门口去贴封矿停产告示。
告示刚贴上大门柱,森峰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守备队士兵和两个日本警察署警察,都身背长枪。
邓铁梅见状忙把三名随员布置成里外两道门岗,他自己站到门外。森峰五人到了门前,邓铁梅纹丝没动,也不吭声。
走在前头的森峰也不吭声,径直要往里走,邓铁梅一声断喝:“站住!”
森峰站住了:“我是铅矿法人代表,我要进厂办公,请让开!”
邓铁梅:“铅矿不法,现已封门,不许进入!”
森峰气青了脸大吼:“大胆,让开!”
邓铁梅:“你个离职赋闲的无赖,凭什么让我让开?”
森峰回头一指身后四人说:“凭这四条枪!”
邓铁梅没等森峰把枪字说清楚,他的手枪已当当两声脆响,两颗子弹朝天飞去。他用枪管轮着指了一遍四个日本军警说:“回去告诉你们守备队长和警察署长,说他俩的朋友邓铁梅请他们来铅矿喝酒!”
四人都等着森峰下令,这时一声哨响,三十多个昨夜布置好的荷枪警察跑步而至。森峰见势已头冒冷汗。
邓铁梅说道:“虽然已超时二十分钟,现在答复仍然生效!”
森峰只好说:“同意。”
邓铁梅拔出胸兜钢笔说:“那就在告示上签个字吧!”
森峰手哆嗦着在门柱的告示上签了名,邓铁梅这才放他进门。一见立于门旁那块镇矿的巨大铅矿砣子,森峰浑身沉重得如被这铅砣压住了,心里发着狠骂,你个邓铅砣子,总有一天我要搬掉你。
邓铁梅持枪站在铅矿砣子前面,向门外四名持枪的日本军警说:“没你们的事了,回去告诉你们队长和署长,春节我请他们喝酒!”
四名日本人无言以对,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