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槐久得宝,兴奋得不行。那“闯王印”在琉璃厂一露脸,立刻被众多古玩家盯上了,几经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千两银子成交。王槐久从印章发迹,认定这是一个好兆头,于是,用这一千两银子作本钱,办起了“鸿文斋”。店铺设在琉璃厂东街,一个门面带一个后院。鸿文斋以刻章为主,客人选好章料,说出章型模样,刻字先生的篆刻艺术便跃然其上。后来,鸿文斋扩大到刻字文印。雇了十来个刻手、印工,日夜不停地刻版和印刷。客户送来书稿,先由写字先生誊写,将书稿以老字体工笔抄在白纸上,然后校对、改正,再由刻字先生刻写,最后印制成册。刻字铺所用的版料是一色的梨木板,加上刻工精细,印刷清晰,装订别致,生意经久不衰。
辛亥革命前夕,琉璃厂各类新闻传说颇多。先是说汪精卫谋炸摄政王,摄政王没被炸死,汪反而被捕;后又说四川乱了,载澧没办法,启用端方入川,后被士兵处死在资州;再就是说孙中山要回国驱除鞑虏,大战在即。一时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入冬后,北京城里果真闹起兵乱来。大兵烧杀掳掠,沿街抢劫,铺面纷纷倒闭,商贾生意难做。接下来,军阀混战,人们忙着逃命,哪还有刻字印册的心思?鸿文斋的生意说垮便垮了下来。
这一日,寒风刺骨,琉璃厂大白天里闹匪。一帮蒙面大汉,挨着店铺打劫,一路鸡飞狗跳,无人敢拦阻。王槐久胆小,受惊吓后就病倒了,见了陌生人就叫喊有鬼。三天后,王槐久便疯疯癫癫跳了昆明湖。
王槐久得“闯王印”后才成婚,年近四十得子。这年,少东家王云升才二十五岁。
王槐久留给独生儿子王云升的只有一些字画和几把刻刀。王云升自幼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每日不是看书就是临摹碑帖。他苦练书法,楷、行、隶、草、篆,样样娴熟,尤其刻得一手好瘦金体,且治得一手好印。其篆刻,既有秦汉玺印的遗风,也有近代篆刻吴昌硕、赵之谦、齐白石的痕迹,融书法、章法、刀法于一炉,方寸之内,气象万千。
家道突变,原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云升,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还不到因死了父亲就关门闭店的地步。然而,王槐久一死,鸿文斋便倒闭了。究其原因,是因为王云升赶走了店里的摹仿匠齐仁悦。王云升厌恶齐仁悦已久,父亲在世时,王云升不敢放肆,他主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齐仁悦走人。由于齐仁悦在鸿文斋占有一定的股份,王云升只得关店分家。琉璃厂的人都说,齐仁悦乃鸿文斋的有功之臣,他手中的笔就是一棵摇钱树,王云升初出道便如此不仁义,鸿文斋关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王云升为何如此痛恨齐仁悦?
多少年来,北京琉璃厂一些文玩店铺都养着一批特种职业者——摹仿匠,即专做假字假画、复制假印章的工匠。北京琉璃厂称师从摹仿匠的学徒为“文徒”,收文徒的店铺大都是文玩商号,分散在琉璃厂的前街或后街。鸿文斋做文玩生意,当然少不了这类文徒。经几轮挑选之后,最后齐仁悦被留在了鸿文斋。齐仁悦是山西汾城县人,幼时在私塾读过两年书,十岁时跟着同乡来京,先在杨梅竹斜街钱锦盛纸铺当学徒,后离开钱锦盛,住琉璃厂观音阁,买卖旧纸和旧画。他每天天不亮赶到晓市,买回旧纸画,分类整理后再去卖掉,夜里就在灯下读书和练习毛笔字。鸿文斋刚开张时,王槐久依旧跑晓市,他见齐仁悦机灵能干,就将他带了回来。
与齐仁悦一块当文徒的有六个孩子,数齐仁悦个头最小,但他的古书底子较厚,毛笔字也写得好,很受掌铺器重。
一次,掌铺拿回一幅唐伯虎的仕女画轴让文徒们鉴赏。唐伯虎的真迹难寻,仿制的赝品极多。这幅画笔意高淡,上有自题长律,书法潇洒出尘,真乃名士风流。文徒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唯有齐仁悦半晌不语。掌铺问:“仁悦有何想法?”
齐仁悦说:“画胖了。”
掌铺问:“你怎知道画胖了?”
齐仁悦说:“唐伯虎喜瘦女子。”
掌铺大惊。这年齐仁悦十四岁,才从师习字画三年。
齐仁悦师满后,一直在鸿文斋当摹仿匠。他摹仿了历代名家诸多作品,鱼目混珠,大多能以高价顺利脱手。
袁世凯垮台后,京城风行古旧字画。一些军阀、官僚、政客纷纷争购旧字画,或装饰门面显示风雅,或用以疏通权贵。他们根本不懂古字画之奥秘,没有鉴赏能力,一时名人古字画比起清末时的价格,增长了数倍。北京琉璃厂的一帮能人趁机大肆仿制旧字画,落假款、写假御题、盖假印玺,以假乱真。齐仁悦更是如鱼得水,圈内行家曾私下称其为“假赛真”。
齐仁悦为鸿文斋赢得钱财,王槐久视其为宝。为留住齐仁悦,王槐久除了每月给他高额佣金外,到年底还要分给他一些股份。齐仁悦不忘王槐久知遇之恩,铁心为鸿文斋卖力,日子过得很惬意。
齐仁悦唯有一事不如意,即与少东家王云升不和。王云升自幼跟齐仁悦读书、习字、学画,因他聪明过人,齐仁悦料定他会有出息。可有一天,王云升竟然当着众人面,愤然将手中的毛笔甩到了齐先生的脸上,且高声怒斥:“此乃不仁不义也。”
齐仁悦大为不解,问之:“少东家何出此言?”
王云升说:“以假当真骗取不义之财,何理?”
齐仁悦顿时面色铁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