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18年第04期
栏目:古今传奇
这是民国初年的一天。
中秋节刚过,襄阳城就刮起了大风,天气骤然凉了下来。入夜后,城外马背巷古渡口码头的风更猛了,江风口哨般肆意尖叫着,江雾被风卷着细细碎碎地洒落在古渡口的麻石台阶上,给这个夜晚平添了几分凉意。
一只疲惫的小客船穿过江雾悄悄地停靠在古渡口码头。
船客乃远道而来的襄阳籍人士王云升一家子。个子高挑、身着长衫的王云升抢先钻出舱来,伫立在船头,望着灰蒙蒙的岸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对着船舱,从心底畅快地吐出了几个字来:“咱回家喽!”
太太芸珍怀抱着熟睡的女儿花枝从船舱内钻了出来,她望着堤岸,向丈夫问道:“这就是襄阳城么?”怀里的花枝刚满月,一张小脸粉嫩嫩的。
紧跟其后的王母从腋下拿出油纸雨伞,赶紧撑开,拦住纷纷扬扬的江雾,遮住了芸珍及怀里的孙女,说道:“是呀,是呀,这是城外的马背巷呢。”
王云升本为北京琉璃厂鸿文斋刻字铺的少东家。由于京城战乱不断,家道中落,王云升只得变卖了家产,辞去了堂倌,带着老母妻儿离开京城回到祖籍襄阳。
一直病怏怏的王母,立刻精神了许多,她迈着小脚,坚实地击打着石阶,稳稳当当地走在前头。三三两两守候在石阶两侧的提篮小贩和乞丐们,不时地伸出手来,向上下码头的客人或兜售,或乞讨。
王云升从北京带回来的两位刻字先生显然很不习惯这又陡又滑的台阶,行走得十分谨慎。王云升只得不时地停下来等他们。
突然,走在前头的王母被一个后生拦住,那后生举着一瓷质菱形印盒,说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印泥,换些银两行不?”
王母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家就是卖印泥的呢。”
可那后生仍然拦着路,恳求道:“您老就行行好吧。”
这时,王云升走了过来,问明事由,好奇地从那后生手中接过印泥盒,打开盒盖,香气扑鼻,他用手指蘸了蘸,又搓了搓,不由得脱口而出:“好印泥。”
王云升正欲向后生问明来历,只见那后生突然尖叫了一声,拔腿便跑。
王云升扭头一看,只见一位长者追赶过来。那长者对王云升恶狠狠地说:“给我!”说完便一把夺过了印泥盒。
王云升不解,问:“你是……”
“那狗杂种偷了我的八宝印泥。”说完,长者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什么?八宝印泥?”王云升事后得知,那长者乃襄阳城颇有名气的“娄东派”画家,大名李涛。据说,他鉴定书画,常在画轴展开半尺之际,就已辨出真伪,故得雅号“李半尺”。那后生则是李半尺的傻儿子,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就在屋里习字作画,糊涂时就从家里偷些字画古玩来古渡口换银两。
被李半尺那傻儿子盗出的八宝印泥,乃李家祖传之物。由于八宝印泥的制作方法已经失传,不可再得,李半尺一直视其为宝,从不舍得用。每逢心烦意乱之时,取出这八宝印泥,细品其幽香,大有步入神境之感,一切不快顿时荡然无存。久而久之,李半尺将八宝印泥的色、味、质熟记于心,再识古字画印色时,一眼便能识破,明察秋毫。
王云升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踏入襄阳之时,竟然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八宝印泥,不由得惊喜万分。不过,这八宝印泥在他眼前一闪即逝,又令他遗憾万分。
清末年间,鸿文斋刻字铺的名声在北京琉璃厂是叫得响的。刻字铺,顾名思义就是经营刻字雕章、誊印书稿之类的店铺。鸿文斋光绪二十年开张,经营书画文玩,匾额上“鸿文斋”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乃学部大臣宝熙书写,为琉璃厂名匾之一。
王云升的父亲王槐久是跑晓市起家的。晓市,即天将拂晓时做生意的市场。那时,北京城东晓市旧货很多,夜里四更开市,天亮散摊,打着灯笼做买卖。晓市上的东西,有的是偷来、抢来的,要抢在天不亮时去卖;有的是以次充好的假货,要趁天黑出手;有的是官宦人家的后人偷偷从家中拿出来的祖上遗物,白天不敢抛头露面出卖,也只能在天不亮时出手。晓市上的旧货很杂,瓷瓶碗罐、文房四宝、铜钱铜镜、玉石图章、手卷条幅中堂、戏衣绣鞋、靴帽袍套、便盆夜壶……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王槐久朴实憨厚,靠腿勤嘴甜混口饭吃。
这日夜半,王槐久在晓市遇见一个哈欠连连、口水直流的卖主,一看就是个烟鬼。那烟鬼一把将王槐久拽住:“今日我的几件东西都出手了,就剩下一铜疙瘩,便宜给你。”
王槐久问:“什么铜疙瘩?”
那烟鬼从怀里掏出一四四方方的铜砣,王槐久接过来,点亮随身带着的小蜡烛,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枚“闯王印”。王槐久立即来了精神,问何价。烟鬼说:“你看着给就行。”王槐久掏出两块大洋,烟鬼接手就跑了。也许他觉得这不到四两的铜疙瘩,竟能换来好几天的烟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