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陈致远死的那个晚上并无异常。十一点半蓝玲回到家里,他还出来过一趟,没戴眼镜,脸色疲倦,一年多了,他一直是那种脸色,黄中带青,眼睛下面有些浮肿。他刚画完一幅大油画,完成那天说最近什么也不画了,先把画室理一理,再带她去趟日本,结果没两天就又画了。蓝玲也不去说他。陈致远是去卫生间。蓝玲听他冲了马桶,洗了手,出来了,跟她说今天感觉不大好。她说,不大好就早点睡吧。他看着墙茫然了一阵,——后来无论怎么回想,蓝玲也未发觉那阵茫然有什么不对劲的,不大好,是人不大好?还是画得不大好?怔了二三十秒,看她打乱了头发,只穿着衬裙,知道她要洗澡,点头说,这就去睡。噢,好。她应着,一阵风一样进了浴室,关上了门,外面,画室的门也关上了。
所以陈致远确切的离世时间蓝玲并不知道,她在浴室里待了很长时间,披着睡衣出来时全身潮红,——那是夜里的约会带来的,她看上去滋润极了,乌黑发亮的头发湿淋淋地垂在肩上,肉体的深处,一个地方仍抖动着,其实这晚小骆只吻了吻她的耳根,就送她回来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去许久,仍不知道这身潮红是从哪里被小骆引逗出来的。
醒时四周一片寂静,月光——其实已经是早晨淡白的天色从窗帘镂空的地方透进来,在窗帘店里她一眼看中了这块厚实的蓝布,像是风吹日晒雨淋似的,无比的素净优美。她不是画家,却有一双画家的眼睛,这也是画家的小骆说的,陈致远只说了一句不错。蓝玲摸了摸裸在被外的肩膀,冷而腻,这让她想起菜场肉摊砍成大片的肉块。她讨厌碰那些肉,总是远远地指着一个部位,告诉卖肉的贩子她要哪块,好在陈致远吃穿不讲究,这两年名声比过去响了些,卖出去的画价钱也高了些,她虽然克制不住仍出去跟小骆约会,难免担心事情一旦拆穿,陈致远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于她同样没有好处。
天彻底亮了,蓝玲下了床,拉开窗帘,把窗子推成四十五度角,看了对面一眼,一个女人探出毛刺刺的头正在开窗,——都是一式一样的早上,她抓起头发在脑后转了两圈挽了,自去洗脸刷牙。煎了蛋,煮了稀饭,自己先吃了,便去大园子买菜。大园子是临时设摊处,近,也便宜,买完菜回来,稀饭煎蛋仍端放在桌上。敲敲画室的门,没一点动静。九点一刻,邮差送来报纸和信,她又去敲门,喊着,陈致远?陈致远?还是没动静。门没锁,一推就开了,陈致远侧身蜷在角落里的小木板床上,脸上笼罩着一层青灰的静寂的气息。
没有一点准备的,蓝玲成了寡妇,旅日画家陈致远的遗孀。那个晚上自己不出去,洗了澡进去看看他,他会不会不死呢?这种揣想当然已经没有用了。她看着他被火化去,相信不相信都得承认那把灰就是他。
七年前朋友拉她去参加莫名其妙的派对,她穿了条白裙子,脚上是藤编的凉鞋,不知哪一个宣布她名花无主,那边几个人立刻叫了起来,说这里也有一个,几米外,一张四方形戴近视眼镜的脸抬了起来,笑得有点窘。那年她三十一,他四十二。她谈不上多爱他,但很明白跟他结了婚就有了家,有了住的地方,新的朋友圈,搭上过去搭不上的关系。
谁知道他们只有七年,刚到七年之痒,她像一个枝头刚把自己送到墙外去,这场大雪便把她压折了。儿子一岁起就放在老家父母那儿。葬礼完了,又过了两天,她就送他们走了。开车前她对儿子说,乖,等你读一年级了,妈妈来接你。儿子穿着绒线衫背带裤,很老成地看着她,把手里攥着的一颗奶糖给了她。回到家,摸到这颗捏扁的奶糖,她流了好一阵眼泪,可她和陈致远一样不习惯小孩的吵闹了,宁愿一个人,瘫软的,不成形的歪在窗前奶黄色的沙发上。
那两天她待在家里哪也没去,手机里堆集了五六十条短信,一条一条看了,小骆的也在里面,她的心跳了一下,犹如海水在遥远的地方哗啦拍了下岸,她冲动地想问他在哪里,现在就出来,然而,一道墙筑了起来,夹杂着茅草泥沙挡在面前。
她把手机抛到沙发另一头,颓丧地看着落地玻璃窗上自己孤独无依的影子,她能感觉到影子内部的灼热,和隐在烫过的头发和沙粒样粗糙的皮肤底下的热气,随便按到她身上哪一处,这股热气就会放出来,腾起一股小气浪。
你很性感。那个晚上,小骆是这么说的。
我性感吗?她因为吃惊笑了,还没人这么说过她。她不白,眼睛不大,一直有点自卑,觉得不够漂亮。
不,你很漂亮,小骆说。那个晚上小骆还吻了她的耳根,让她心神荡漾,但几个小时之后,陈致远就在他的画室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