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外间的木窗,吝啬地投在豆秸上。三个大人都醒了,你拍拍腰,我捶捶背,喊痛的喊痛,叫饿的叫饿。驼子这会儿却蜷缩在门板上,睡得呼噜滔天。杌子张嘴又要骂,被白老汉一声喝下了。白老汉说:“杌子,这不是在家里。咱现在是阶下囚,虎落平川被犬欺啊,掉到人家的锅里,人家要蒸要煮,一句话的事儿,少惹点事儿就少吃点亏,以后你可得掂量着点儿啊,孩子。”薄饭也点头哈腰地连声附和。
杌子恶狠狠地白了薄饭一眼。薄饭小鼻子小眼睛,带着一脸小气,杌子越看他越不顺眼。杌子的眼睛大而鼓,看谁时都死盯着,直愣愣地不拐弯儿,好像跟谁都有仇似的。杌子长得大,哪儿都大,大个子,大手,大脚,大鼻子大嘴巴大眼睛,却大得粗制烂造,好像是女娲娘娘随便捏了两把,就将他扔到人间来了。杌子仗着自己有的是力气,能吃能干,能吃苦耐劳,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尤其薄饭这种好吃懒做的人。
薄饭在村里名声不好,他有两大好:薄饭(稀饭)和女人。他生在乡下,却长了副南方人的肠子,吃不得硬饭,一吃就干结。这好打发,他自小没爹,与老娘相依为命,又懒得东手不捏西手,横草不捏竖草,也只有哧溜哧溜喝稀粥的命。薄饭虽然好女人,也只有趴在人家后窗上、墙头上望梅止渴的份儿,四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找到能为他做薄饭吃的女人。在乡下,人不怕长得丑长得怪,就怕软塌塌地没力气,男不男女不女的,狗见了都懒得咬,何况心高气傲的杌子。杌子已经十五岁了,粗壮得像根树墩子,喉结也鼓出来了,嗓门也粗了,正极力地摆脱那一片童心,向男子汉堆里靠拢。见了薄饭不撇撇嘴吐口唾沫表示一下自己的鄙夷,就觉得显不出自己是个爷们。和这个娘娘们们的薄饭一同被绑票,被关在同一个屋内,杌子觉得是一种侮辱,不由更加沮丧。
板凳也醒了,揉着眼睛要撒尿。驼子这才慢吞吞地从顶门铺上下来,把铺挪开,从油渍麻花的耳枕子下面掏出串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栅栏的门,又开了外门,然后用那只树枝似的爪子随便向外一指说:“一对一对地去吧!”板凳抢着要先去,提起裤子就往外拱,差点被脚上的链子拽倒,幸亏被杌子一把提了起来。
小屋门前拴一条黑狗,黑得跟煤似的,正闲得难受,见拴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出了门,忙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咬起来。板凳和杌子配合不好,绊绊拉拉跌跌撞撞地走出不几步,板凳就忍不住开了闸门,还回过头来故意对着黑狗乱呲。黑狗气急败坏,想让板凳见识一下它的厉害,无奈左挣右跳,怎么也挣不脱绳索的限制,只得在原地虚张声势呲牙咧嘴地转着圈儿,光生气,干着急。驼子到门外来边锁门边吆喝着:“别在门前尿——小孩儿,听见没有?到屋后去,别弄得门前一股尿骚味儿!”说着就小步勤挪地紧撵上来——驼子头大,腿短。
板凳就沥沥拉拉地边走边迎风播洒,看上去很惬意,小孩子都是不等疮疤好就会忘了痛的。杌子一走到阳光底下,鼻子就又有些酸:你说这是啥事儿呀,昨天还在场里翻晒豆子呢,今日就在这鬼地方了,平白无故的。好在还可以出来方便方便,趁机看看天,看看地,否则在那小黑屋子里不得憋出尾巴来?
他这才看清小屋所处的地形:它原来是在一片荒郊野外,屋前是茫茫一片杂草棘子,远处是零零落落的人家,后面不远就是幽深的林子,隐隐地传出河水的喧响,却不知道响自哪里。屋外的世界对杌子他们来说,惟一的意义就是可以出来“方便方便”,出了门,随便在哪儿一蹲就是厕所,在这鬼地方用不着什么规矩!杌子边方便边想:跑吧!四个人还治不了这么个头大身子短的驼子吗?正胡思乱想着呢,驼子像浑身长着眼睛似的在后面说话了:“别寻思事儿,想跑的话可不是那么容易。小班子哎,你想到的俺当家的早就想到了,能让你随随便便跑了不成?留着心思在屋里长长肉吧。庄户人,一年到头难得放下锄头摸镢头,在屋里享享清福,你们就实实落落地等着家里来赎吧。听俺的话没错儿,不听老人言,可是吃亏在眼前啊,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吗?”
杌子把大裆裤子一窝就走,不理他。驼子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手里拖着个割秫秫头用的长把镰,腊木的,镰头是东北人常用的那种,弯弯似月牙,又薄又锋利。板凳小声跟杌子打喳喳:“哥哥,这老汉厉害,咱可别让他一伸镰刀把咱的头给割了去哎。”杌子训斥说:“闭上你的乌鸦嘴,说多了当心他割掉你舌头!”
转过墙角到了门口,刚刚蹲下的黑狗忙又爬起来上蹿下跳,驼子朝它喝道:“咋呼啥,还不到你显本事的时候!”黑狗意犹未尽地呜呜了两声,有些尴尬地罢了休。杌子听出驼子话中威吓的意思,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这老不死的!”
早饭是猪肝似的秫秫饼子,结实得能砸死人,盛在一个破布袋里,也不知是谁送来的,和驼子在外面喳咕了几句,扔下就走了。薄饭一看秫秫饼子就哭丧了脸,冲驼子求情说:“大爷,咋早晨起来就吃这个?怎么也得有口薄饭软和软和心吧?”
这半生来,薄饭喝那些不咸不淡的薄饭喝得三根筋挑个瘦头,脸上全是褶子,连笑起来都满是苦相,老太太似的,这等时候,他仍是离了薄饭活不了。白老汉反感地说:“快别提你的薄饭了!你以为这是在家里吗?你还早饭、晚饭分得怪清楚,在这里还分早饭晚饭吗?有口吃的,饿不死你就不善了。”说着哆哆嗦嗦地摸起一块秫秫饼子来,一手往嘴里填,一手接着碎末儿,万分珍惜的样子。
杌子在家里时就不嫌饭糙,正是吃石头都化的年纪,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几乎顿顿饭都是狼吞虎咽,不等尝出味儿来就咽进肚子去了。他轻蔑地瞥了薄饭一眼,抓过一个饼子,嘴巴只恶狠狠地动了几下,饼子就不见了,接着又摸起一个,也不管弟弟是否咽得下去。
板凳正噘着嘴,让那饼子愁得直掉眼泪呢。他气鼓鼓地倚墙躺着,幻想着那秫秫饼子里包着大枣红糖……哥哥香甜的吧嗒声吸引了他,他盯着哥哥的嘴巴不放,希望他能嚼出大枣红糖来,直到杌子一个饼子进了肚才彻底死了心。但他又生出别的希望来——幻想着一会儿爹娘就来接他,捎着一箢子包着红糖的大饽饽,一掰开,红糖就粘粘胶似的往下淌……板凳越想越饿,眼里也无了光,枕着白老汉的腿开始有气无力地哭哭啼啼,牙痛似的。杌子正忙着吃懒得理他,白老汉捏下一点饼子的碎末儿,刚填进板凳的嘴里,就被他用舌头顶着吐了出来。
薄饭愁眉苦脸,肚子空得都快贴到后背上去了,还是对那秫秫饼子望而生畏。在家时人人都知道他的馋,闻着点香味儿他就伸着瘦长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咽唾沫,他对人解释说那是他肚里有馋虫——不是他薄饭馋,是虫子馋,馋虫闻着味儿就会往外窜,将他吃进去的营养都吸收了,所以他才会这样瘦。像现在这样挨饿,不知他肚里的虫怎么受得了。
等杌子又感到饿了,抓起饼子再吃的时候,薄饭和板凳还是拒不吃一口,把年龄最长的白老汉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