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04年第09期
栏目:中篇小说
丁解牛正在自家地里给包谷锄草。
丁解牛头上戴着塌了边的草帽,白衬衫下摆扎在裤腰里,打着赤脚,袖子和裤腿都卷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干练利索。在红土沟的农民中间,他的样子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为了省钱,这一带的农民是从来舍不得戴草帽的。他们也很少穿白衬衫,原因是不耐脏。丁解牛却自有他的一套见解。他认为买顶草帽花不了几个钱,却可以长期遮挡阳光和紫外线,降低了患皮肤癌的概率,这是很划算的;至于说白衬衫不耐脏,难道黑衬衫就耐脏了么?其实无论白衬衫黑衬衫,耐脏的程度是一样的,只不过黑衬衫颜色深,眼睛看不出来罢了,人这种动物真是很善于自我欺骗。丁解牛一惯我行我素,总是把自己弄得与别人不大一样,好像他是一只迫不得已才混入乌鸦群中的白鸽。众人都说,丁解牛的样子像个知识青年。三十多年以前,曾有几个昆明的知识青年来到红土沟插队落户,上点年纪的人至今记忆犹新。对于众人的看法丁解牛并不反驳,他认为自己确实是个“知青”,只不过不是“下乡知青”,而是“回乡知青”。他在县城上过高中。他的学习成绩完全当得起“优秀”二字,考个重点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不幸的是,离参加高考还有半年,父亲得了急病死了。父亲一死,家里像折了顶梁柱,他只好中途退学,还不满十八岁就开始顶门立户。十九岁那年,母亲丁黄氏一手包办,强迫他娶了媳妇。他成了土里刨食的农民,却又于心不甘,肚子里老是憋着一团火气。
由于身体比较单薄,丁解牛锄包谷的姿势显得很不自然,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刚从学校回来那阵,丁解牛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抬起锄头浑身发颤。挖地或锄包谷的时候,他老是想着电影《朝阳沟》里拴保教导银环的话:前腿要弓,后腿要绷。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种机械而僵硬的习惯。经过几年苫役般的磨练,体力和臂力都有所增强,但那习惯已根深蒂固改不掉了,只要一拿起锄头,就有一种舞台上的表演味道。
丁解牛没有手表,他只能根据太阳的位置粗略地估计时间。好在庄稼人对于时间的把握并不需要怎样精确,能估个八九不离十也就行了。眼下太阳正好当顶,丁解牛的影子缩得只有脸盆大小,仿佛被水浇出的一片湿印。他估计现在是下午两点至三点之间,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这样热的天气,一般人是不下地的,女人们只能躲在屋里做一些家务事,男人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阴凉的树底下用扑克赌钱,玩那种称为“双抠”或“三捆一”的游戏。丁解牛放眼四顾,田坝里果然空空荡荡,他是唯一的耕耘者。可是,他不耕耘又能怎样?眼下节令已经过了立夏,别人家的包谷早已锄得差不多了,只有他家的包谷还有大片荒着,铁线草和狗尾巴草密密麻麻长得一多深。都说包谷锄得嫩,抵得上道粪。再不抓紧把草锄掉,秋后粮食减产,一家人吃什么?
丁解牛一边锄着包谷,一边恨起他的老婆来了。他在心里将老婆张美花日妈捣娘骂了不知有多少遍。这个该死的搅婆娘,好说连老辈人的古训也忘记了?三月农忙,十月抢宝,你就是再有天大的火气,也不该在这紧要关头躲在娘家袖手旁观,让老子一个人跳独角戏。
张美花跑回娘家已经两个月了。
往回两口子吵架打架,张美花也有回娘家的时候,但是要不了几天便会自己回来。她心里丢不下家里的鸡猪牛羊和两个娃娃。这回却有些邪门,张美花一去就不回来,家里简直乱成了一个狗窝。母亲丁黄氏整天呶呶不休地数落丁解牛,要他去丈母娘家赔个不是,把媳妇接回来。丁解牛渐渐沉不住气了,于是硬着头皮去了二十里外的丈母娘家,说了一些软话,要求张美花跟他回家。谁知张美花这一回耗子吃水泥铁了心,说什么也不回红土沟。丈母娘家的人态度也很冷淡,根本没把丁解牛放在眼里。从那时起,丁解牛的心就虚了。
日头越来越毒,烤得地上直扯旱闪。丁解牛身上已被汗水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脑门上的汗水越过眉毛形成的堤坝淌进眼窝,辣乎乎的使他无法睁开眼睛,他只好暂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掏出手帕擦了脸上的汗水。目光不经意地往远处瞟了一下,立刻定格似的拉成了一条直线。他看到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有一个人,正颠着碎步一崴一崴地向他走来。
是母亲丁黄氏。
丁黄氏走到离丁解牛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便不走了。她站在地埂上,大声对丁解牛说:你快回家去吧,乡上有人找你。
丁解牛说:乡上谁会找我?你晓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丁黄氏说:我咋会晓得?是个戴盘盘帽的,说是要送你一件东西。
了解牛显得很不耐烦:你把东西收下不就行了?
丁黄氏说:他说一定要见到你,当面把东西交给你。
丁解牛犹豫了一下,终于扛起锄头离开了包谷地。他在地边找到自己的解放牌胶鞋,拍拍泥土穿在脚上,也不等丁黄氏,独自一人先回了家。
坐在家门口的是一位乡法庭的年轻法警。法警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丁解牛,叫他在本子上签了名,然后骑上摩托一溜烟走了。
丁解牛看了看手里的文件,竟然是乡法庭的传票。原来老婆张美花已向法庭起诉,要求判决离婚。丁解牛做梦也想不到张美花有这一招,仿佛被人从脑后打了一记闷棍,一下子就懵了。
丁解牛如期赶到了乡里的法庭。
乡里的法庭一点也不庄严,只有两间互相通连的办公室,里间摆几张办公桌,外间摆几条长木椅。丁解牛将他那辆浑身都响只有铃铛不响的破单车架在门外,不无拘谨地走进法庭,就见张美花和她的娘家人早已坐在长木椅上。丁解牛本想打个招呼,见那些人一个个把脸阴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好作罢。他自己找个地方靠着墙脚蹲了下去,摸出春城牌香烟吸了起来。眼睛下意识地往那边瞟了一下,正好碰上张美花的目光,心里不禁咯噔一震。张美花的目光饱含着痛苦和忧伤,分明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哀怨。丁解牛承受不了张美花的目光,将眼睛避开了。
一支烟还没抽完,从里间走出一男一女两个法官,男的四十多岁,女的二十出头。他们并排坐在靠墙的两把高脚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男法官用威严的男中音问道:丁解牛来了没有?丁解牛赶紧掐灭烟头,站起来朝法官点了点头,说:来了。男法官将丁解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突然莫明其妙地笑了笑,又问:你就是红土沟那个有名的告状大王?丁解牛不知应该怎样回答,有些尴尬地站着发愣。他听到张美花的娘家人正在旁边掩着嘴吃吃地窃笑。法官说:你别站着发愣,找个位子坐下来吧。丁解牛见屋里的长木椅都被张家人坐满了,只好仍旧靠着墙脚蹲了下去。法官又问:张美花来了没有?张美花的哥哥张家福抢着回答:来了!法官把脸一沉,瞪着张家福说:张美花不是个女的么,咋变成男的了?你是张美花么?张家福闹了个大红脸,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丁解牛想笑,却笑不出来。
在判决离婚之前,法庭必须例行公事地进行一番调解。那位男法官问了问双方当事人的基本情况,然后便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女法官坐在旁边,拿着笔和本子进行记录。男法官讲了一通家庭和睦的重要性,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他语重心长地希望双方当事人求大同存小异,互相谅解捐弃前嫌,破镜重圆和好如初。法官讲完之后,就叫双方当事人表态。丁解牛一改平日的孤傲与狷狂,推心置腹地讲了很多掏心窝子的实话。他说他这人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爱发火,结婚几年来对老婆关心不够,让张美花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他一想起来就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张美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丁解牛发现张美花低下头偷偷地抹眼泪。丁解牛接着说,他这人虽然有些缺点,但本质不坏,向来遵纪守法,不赌不嫖不偷不抢;人也勤快,多年来一直勤耕苦作,还自学了不少农业科技。他说他是不愿意离婚的,希望张美花原谅他的缺点,看在两个孩子份上撤回诉状,回红土沟去好好地过日子。至于他的那些缺点,他今后一定努力改正。丁解牛讲完之后,法官又征询张美花的意见。张美花开头只会埋着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了一阵,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才说她跟丁解牛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了,法庭要是不判离婚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法官问张美花:是不是嫌弃丁解牛人品不好?
张美花摇着头说:不是。
法官问张美花:是不是嫌弃丁解牛没有本事?
张美花摇着头说:不是。
法官问张美花:是不是嫌弃丁解牛家里太穷?
张美花摇着头说:不是。
法官问张美花:是不是有第三者插足,破坏了你们的家庭关系?
张美花摇着头说:不是。
法官有些火气,又问: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到底嫌他什么?
张美花沉吟半晌,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实话:他这人别的方面都好,就是喜欢告状,把村里领导都得罪完了,往后我们在红土沟还咋过日子?想想都让人害怕!
听了张美花的回答,两位法官面面相觑,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法官问张美花:你能不能放丁解牛一马,让他慢慢改掉这个毛病?
张美花说:吃屎的狗断不了吃屎的路,他要能改掉这个毛病,除非太阳从西边出!结婚这多年来,我劝过他无数回,他哪次听过了?反正我跟他的日子没法过了,你们不判离婚我就只有去死!
法官耸耸肩膀,向丁解牛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根据双方当事人的意见,法庭认为丁解牛与张美花夫妻感情确已破裂,准予两人离婚。诉讼费每人承担一半。两个孩子,每人抚养一个,男孩归丁解牛,女孩归张美花。此外,丁解牛还得付给张美花五千元财产补偿。
丁解牛将离婚判决书揣在怀里,怅然若失地出了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