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哈尔滨东特第一女中读书,那年萧红十八岁。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些能谈得来的女同学,同学们有时问起她的婚事,她也曾如实相告,她说:“介绍人是我们老家福昌号屯的。我们老家人,经常到哈尔滨来卖粮卖菜,和这里的商号打交道。有个商号的老板是个热心肠人,说他妻娘舅挺有势力,儿子是念书人,现在当教员,叫汪恩甲,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儿当媳妇。听说我们老张家门风好,又是大户人家,就想和我们家轧门好亲戚。我家老亲想想,说我与他年纪相仿,就给我们提了亲……”
萧红还记得两年前汪恩甲头一次到她家相亲的情景。1927年,那是个初冬季节,萧红的六叔张廷献托人把汪恩甲领到了呼兰。那天汪恩甲穿着长衫,长头发梳得挺齐整,显出十分精干的样子。父亲对女儿的婚事格外重视,先是问了他一些家庭情况,汪恩甲对答如流。后又告之,他还有个哥哥,在滨江小学校当校长。父亲对这年轻人的举止谈吐颇感兴趣,对这门婚事也十分满意,随后他说:“你来一趟也不容易,跟荣华见见面吧。”
汪恩甲对萧红一眼就相中了。在那个年代里,她或许不算美女,只是个普通农家女孩。但她的天真,还有她的单纯与乖巧,足可以让男人喜欢上的。萧红穿着得体的学生装,茂密润泽的秀发,还有腼腆的微笑,谁见了都会动心的。汪恩甲与她交谈着,也不时瞟她一眼,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她又含羞地低下了头,这让汪恩甲尤其感到开心。萧红对她的未婚夫还是挺满意的,这并不是因为女孩子必须要走出这一步,也不是她想摆脱家庭压抑的环境所致。萧红的内心是孤独的,她更加希望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明丽空间,让灵魂自由快乐地飞翔舞蹈。
尽管萧红在哈尔滨东特一女中读书已是民国十六年了,风气已进一步开化,可在东特第一女中,校方对学生管束得还是十分严格的。汪恩甲每次来,都央求看门人通报萧红,说家里人来看她了。可看门人是个表情冷漠的老女人,她不相信汪恩甲是萧红的表哥什么的,她认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可靠,担心闹出什么乱子来。那样,那威严冷酷的校长,就会解除她好不容易才谋到的差事。她始终拒绝着。
但那次,汪恩甲终于发现一处墙豁口,他等着学生们下课。学生们走出教室,清一色的白花旗短袖上装和黑裙子,让他分辨不出哪个是他的意中人。他捧着一蒲草包水果,愣怔了能有十分钟,总算在同学中,认出了那眼睛闪烁着亮光的女学生。看着那熟悉的步态,还有那体型,汪恩甲高兴了,他轻声喊:“乃莹!”萧红发现了汪恩甲:“恩甲,怎么是你?不好好给学生上课,到这儿来干吗?”汪恩甲老实相告:“学校放农忙假了,学生们回家帮家长忙农活儿去了,我挺想你的,就在这儿等你了。哎,这些水果,你拿去吧。”萧红惶惶地说:“你以后可别再来了,要让校长看见,该说我有伤风化了。”汪恩甲却狡黠地笑道:“乃莹,你害怕了?咱俩可是搞对象啊。”萧红有些害羞了,撑着胆子说:“谁和你搞对象啊!天老大,我老二,我怕谁!”汪恩甲又高兴地说:“你怕我呗,我是你夫君。有道是,男为乾,女为坤;乾为天,坤为地嘛!老婆,我的话如何啊?”萧红仰起脸,一副不屑的模样:“谁是你老婆,臭美!”汪恩甲改口说:“好了,好了,夫人!夫人还不成吗?哈哈……”萧红故意不理睬他:“夫人也不是,我是女中的学生。你不过是个臭教书匠!”汪恩甲感受到了萧红那天真又倔强的性情的可爱,他说:“乃莹,咱爹咱娘等着请你去吃饺子哩!”萧红说:“你家饺子有我家的香吗?”汪恩甲说:“你早晚也要进我家门,吃我家饭的。谁让你是我的未婚妻了。”“你是个坏蛋!”萧红娇嗔地举起拳头。
上课铃声响了。萧红慌慌地往教室里跑去,回过头来,发现汪恩甲还站在那里,萧红扮个鬼脸。汪恩甲这时才看见那水果包,还在墙壁的豁口处放着,忙喊:“乃莹,水果……”
过去有些关于萧红女士的传记里,或许是为了开脱萧红的某些责任,竟想象杜撰出军门子弟汪恩甲虚伪、贪婪、无知、十足的纨绔子弟作风等。而当初是萧红的小姨梁静芝陪同萧红相的亲,她一直认为,汪恩甲对萧红很好,两个人见面,有说有笑,很投缘。
萧红到哈尔滨东特一女中读书,没有了家庭的干扰,她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尽情读书。她真正呼吸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民主科学的新鲜空气,痴情地钻进书本里,徜徉在那迷人的文字境地里。她对鲁迅先生、茅盾先生的作品,以及辛克莱的《屠场》、法捷耶夫的《毁灭》、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尽管她读书常常通宵达旦,可第二天上课,她并没有疲劳感。
其后她在一位女同学家里认识了在北平读书的学子李洁吾。他高高的个头,略显瘦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人很温和。他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有一次,她读到了本埠出版的《国际协报》,对上边的文字产生了兴趣。正好汪恩甲来看她,她希望他今后能多给她捎来几份这种报纸,她要看看。汪恩甲说到做到,后来真给她捎来许多报纸。
汪恩甲十分喜欢萧红,亦颇宠爱她,常常到了星期天,就领她出去散散步。他们来到松花江边上,萧红眺望那轮船慢吞吞地驶向远方,江风拂起她额头上的刘海儿,她感到十分惬意。她依偎在汪恩甲的怀里,喃喃地问:“你说,你真的爱我吗?”汪恩甲认真地回答:“怎么会问起这种话呢?我当然爱你了。”萧红的一颗心里,总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正如一叶缺少爱抚的浮萍,在滚滚红尘的世上飘来飘去。自从有了爱情,那原本空荡荡的心,似乎好了些。
1929年,萧红加入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在东三省修建五条铁路的游行示威,她表现得非常积极。当年寒假,萧红回到了呼兰。祖父显得更苍老了,后背更弯了,“咳咳”的咳嗽声,不断从他的喉管里发出来。有时憋得脸色通红,直到一口浓痰吐出来,他才显得症状减轻一些。每当这时,萧红就用拳头捶他的背,让祖父感到舒服一些。
萧红在家过了春节,又过了正月初五,各处的亲属都来过了,唯有汪恩甲还不曾来,这叫萧红心里放不下。她记得最后见到汪恩甲时,还是去年初秋,汪恩甲满面春风地对她说:“我们的事儿,两家老人商量过了,等你毕了业,咱们就结婚………”在哈尔滨时,萧红问过他,啥时候到我家?汪恩甲说,那就看你啥时候回家了。萧红告诉他,她准备一放寒假,立刻就回家。汪恩甲爽快地说:“那说定了,过年时我一定去你家串门儿!”
家里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汪恩甲遇到了什么难处?婚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咋就断捻儿了?很快又该开学了,萧红一直沉默寡言,她实在忍耐不住感情的折磨了。那次小姨梁静芝来看她,她见没有其他人在场,就逼问她:“你说句实话,汪恩甲咋的了?快告诉我!”小姨看了一眼萧红的表情:“我大姐没告诉你吗?”“啥事呀?快点说!”萧红着急了。“老汪家……退婚了。”小姨悄悄地说一句。萧红听得真切,她感到小姨的话,就像在她耳朵边上放了一颗“二踢脚”。她实在闹不明白,老汪家干吗要退婚?她记得汪恩甲曾海誓山盟地说,他是爱她的,海枯石烂不变心。他还说过,新女性,就该是她这样的女孩儿,为了接受新教育,敢于向家里提出要求,反抗父母的错误决定,可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小姨担心她受到刺激,就劝说道:“人家是大户人家,讲究门当户对。再说,汪恩甲的哥哥现在的名气更大了,门槛也高了,咱就算了罢,别再跟这种不是东西的人家瞎掰扯了。”萧红急问:“小姨,你说说,他家退婚的理由是啥?”小姨说:“还不是上次你要去上学,家里不让你去,你就想去当修女、又想去出家当尼姑这样闹的吗?老汪家人认为你太犟,不服天朝管,就这样退婚了。”萧红眼神儿呆滞,她心里原有的那片温馨的爱,就像云雾一样散去了。她苦笑一声,一语不发。小姨心里发毛,怕萧红禁受不住这种打击,就撒着谎劝说:“乃莹啊,汪恩甲那人也不咋着,他吃喝嫖赌,啥事儿都干。嫁给他那样的人,操一辈子心!”萧红不相信:“不……他不是那种人。”小姨说:“咋不是那种人?有二伯就看见他去窑子街逛过!”其实小姨的话,无非是出于憎恨汪家的薄情,采取以牙还牙的手段罢了。但萧红的内心里,对汪恩甲那份好印象,还是难以泯灭。她沮丧地说:“小姨快别说了,恩甲是个好人,都是我没有那个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