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5年第03期
栏目:岁月情怀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作为华北腹地、西北和中原战场依托的山西,成为国共双方激烈争夺的地区,大小战役不断。1945年8月30日,日本投降后仅仅半个月,毛泽东到重庆参加国共和谈才两天,晋东南就爆发了上党战役,事实上拉开了后来三年内战的序幕。只是,那时的人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对国共和谈抱有极大的希望之中,没有重视这段“插曲”罢了。
当时,国内最具影响的大公报还没有北上复员,因而鲜有山西报道。1945年底,大公报天津版及北平办事处相继恢复,并且开始派记者到山西采访,才有了自己的独家报道,直至1949年初平津解放,大公报天津版停刊。这期间,大公报记者站在民间立场,以不同于国共的视角,报道了山西局势的演变,记录了山西社会百态。以下就是这些报道的梳理与筛选,意在为有兴趣的读者提供一份原始记录和历史参考,亦或可为正史补白。为保存历史原貌,文中尽可能使用原始资料,整理中略有删节。引文除特别注明者,均为大公报记者所发专电。
说山西事,不能不说阎锡山。从辛亥革命爆发,到国民党败退台湾,阎锡山统治山西38年,山西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无不留有他的痕迹。
日本投降当月,阎锡山即从抗战时期避居的克难坡回到了太原,那是他起家和统治的根基。对于打内战,阎锡山是积极的。这倒并非他如何听命于蒋介石,更在于他一心要称霸山西,不仅不愿为蒋介石所摆布,更容不得共产党和八路军在他的地盘里继续存在。
在民国时期的军阀中,阎锡山一贯特立独行,有他自己的一套“保境安民,不涉外事”的执政理念和统治方法。山西在政治、经济上自成一体,以致铁路都是特有的窄轨,不与省外铁路方便衔接。1930年,阎锡山还曾联合冯玉祥发动中原大战,意图联手打倒蒋介石。如果不是张学良拥兵入关,帮助蒋打败了阎、冯联军,后来的中国是谁家天下还说不定呢。抗战期间,阎锡山也曾一度与共产党合作,但日本刚刚投降,他就迫不及待地派大军去抢占晋东南,结果损兵折将,丢了13个师和不少地盘。如果说,上党战役实际上揭开了国共内战的序幕,那么,阎锡山算得上是“先锋官”了。
能够证明阎锡山决心打内战的另一个事实是,接收之初,阎锡山就亲自出面,以优厚条件“挽留”在山西的日本军人、商人和工程技术人员,把原本应该遣返的山西日军组织起来,以“特务团”的名义,组成了一支有9个步兵团、约15000人(相当于一个师实力)的特殊部队,由阎锡山直接指挥。可见其为了巩固“家天下”而不择手段。
阎锡山的盘算与老百姓的想法南辕北辙。抗战胜利了,作为曾经的沦陷区,山西人民尤其渴望休养生息。那么,收复后的山西状况如何呢?还是先看看老百姓的感受吧。
1946年1月9日、11日的天津大公报,以《山西同胞的呼声》为题,连续发表了几封山西读者来信:
胜利以来,举国欢腾。晋省中区各县民众经过敌伪八年余的压迫蹂躏,盼望我们的军队早日莅临,以解除老百姓的痛苦,真是偌大旱之望云霓。结果军队开来了,民众在热烈欢迎之余,悲痛接踵而至。因为不但未得抚慰与救济,反而增加了负担与痛苦。兹列举数点缕陈于左:(一)国府明令全国免征田赋一年,但晋省“借粮”每两官银规定交麦子二石二斗五升,限期照缴,刻不容缓。(二)军队借剿匪为名,时有骚扰情事。到了乡村,声言我们把日本人打败了,有了大功,非吃白面不可;并且亲自动手,将米面缸搬出吃尽为止。(三)武装敌人多未缴械,照旧携枪到各乡抢掠民食衣物。(四)国府明令停止征兵一年,晋省仍征壮丁,编练团队,以致一般青年不能各安生业,多误入歧途。(五)汉奸特务之流恶迹昭彰,仍然逍遥法外。并闻彼等除行贿以图保全狗命外,且大肆活动,施展其钻营之伎俩,投效当局,继续作威作福。以上所举,皆是有目共睹之事实。希望政府当局注意改善,则感鸿恩于无涯矣。
编者先生:山西人民疾苦情形,恳贵报公诸社会。(一)部队就地征收给养,每村派款,大村一百来万,五六十家小村亦派五十万,平均每户万元。尚要公粮,每户派小麦一石七斗。民众无力缴纳,则派军队下乡没收,名为缴收食粮。(二)前几月法币一元合伪币四元五角,现在又做至五元二三了。(三)贩卖毒品的,及伪组织时代为敌人作汉奸的,现在竟有的做了官……
谁都知道,我们已经胜利了。虽然我们这里(晋西)仍不平靖,但我们想:只要军队一来,起码治安是决不成问题的。谁知好容易盼着军队来了,而人民的痛苦反更增加,更严重了。说起来真是悲痛得很。大概是在军队来的第三天,便传出补征八年粮税的消息,跟着便强派捐款,索要衣食。起初人民尚以为军队远道来此,这种情形情有可原。但后来他们竟一面强索民食,一面公开出粜,倘有敢违命不交者,就把你囚在类似监狱的地方挨冻挨饿。至于日寇的公粮,反置之不问,任他们随意运走,随意出卖。此外更招集当地流氓地痞,组成所谓“剿叛军”等,借剿匪为名,对乡村大肆抢掠,行踪所至,十室九空,而他们却莫不满载而归。至若强征人民作劳工等事,更数不胜数。据说已有一部人民,不堪压迫,转而他投了。坐镇太原的当局对这种情形真的毫无所知吗?希望救救我们。在这胜利光临的时候,似乎也不应受到这样的待遇吧!我们只希望我们的国家好,我们急要的是安定的生活。同胞们,请援助我们!
大公报历来重视读者意见,致力反映民意。早在抗战胜利后仅一个月的9月14日,就曾发表社评《收复失土不要失去人心》,指出:
……那些同胞多年来在敌人铁蹄魔手下过着黑暗的生活,眼睁睁的盼望天亮,好容易才望到今天,只有光明才可以满足他们的渴望。如同大旱望云霓,落下来的必须是甘雨……我们现在不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回去作胜利示威,只为过去国力不足,大家努力不够,才叫这大群同胞在敌人统治下受苦。对于他们,只有惭愧,只有慰藉,一切骄傲都应该收起来。总之一句话,我们带着胜利回去,一切要为国家着想,为收复区的同胞着想,公私活动都要做得像样,不能叫人失望。这就是说:不要在失土收复后失去了人心!
大公报发表这几封山西读者来信,距离抗战胜利还不到4个月,真实地记录了国民党“劫收”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可以说,收复之初,当局已经开始失去民心。民众对于山西各级政府作为的种种不满,终于闹到了胜利后山西省参议会的首次大会上(1946年8月)。大公报报道称:
……大会首由省府代表李江及民厅代表严廷飓分别作省政民政报告,李谓:晋民于抗战中伤亡一百六十六万一千五百三十四人,公私财产损失达六亿四千四百八十三万元,致无地不是灾,无人不难民。严谓:全省一百零五县,中共军占据县城五十一城,情形颇严重。各参议员之询问均集中于停用伪职人员、村干部之舞弊、村款之摊派漫无标准,并举出省府尚留有伪员二十余人及其他机关留用者甚多,究于何时裁撤?如谓彼等系地下工作人员,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抗战失业人员如何安置;难民能否调查,详作统计,以资救济。贪污案件日增,能否惩处铲除;村款开支动辄数百万,政府如何整理以及减轻人民负担等案,李严二氏称决作书面答复。
如果说,胜利后还有令山西人民感到些许欣慰的事情,恐怕只有审汉奸了,这也是当局不得不顺应一点民意的选择。1946年5月,山西逮捕的一批大汉奸侦查终结,移送法院。大公报报道了当时的群众围观盛况:
……巨奸伪山西省长冯司直、王骧及伪厅长裴淑泉、赵汝扬等首批四十七人五日晨九时移送高院。七时前民众已群集拘押处所之外,冯逆等甫出大门,众大鼓掌。冯等分登备妥之大汽车五辆,押警将重犯分别套以铁手铐,各犯俯首。各犯眷属麇集门前观望,面现忧色。尤以六十余岁老奸冯司直之二十余岁姨太太,足着白鞋,含泪远立目送,老夫少妇尚有依恋惜别之情。解赴法院途中观者极众。
8月,日伪“省长”王骧、冯司直开审之日,更引得太原万人空巷:
晋人关注之伪省长公审案,一日晨八时半晋高院首审王骧。甫破晓,旁听民众齐集高院门前,八时起陆续挤入院内。开审时庭内已无隙地,由院内直至街头,聚集达万人之众。王逆于审判长审讯下,作事变前之经历及战时附敌之经历供述,被询卅三、卅四(1944年、1945年)两年山西施政大纲及经济特务警察之组织,并开放烟禁种种有利于敌,反抗本国之事实,王逆无言作答。直至开始辩论,王逆举出阎长官于其伪省长任内致其函件二封,并举出任用军统局人员江龙为伪雁门道尹,及掩护中央地方地下工作人员之种种证据,历陈其系通谋本国,图谋反抗敌国之事实,多所狡辩。王逆年迈,精神似已失常,于全部审讯之三小时中,时以剧中念白之声调高声答问,其间大哭三次,老泪横流,手抖汗流。至十一时半始毕,庭谕定七日下午宣判。
晋高院三日晨八时公审伪省长冯司直。冯被提出监狱,乘人力车直赴高院,沿街人山人海,排列而观,院外亦挤满听众。冯逆系一书生,开审时面容惨白,惟态度镇静,不似王逆骧之滔滔声辩。审判长指出其历任伪职一切有利于敌之行为时,冯答:是。询及其所作所为是否有利于本国时,冯答:没有。但于辩论时,冯逆举出其禁烟、禁毒及保护阎锡山长官派回之地下工作人员,且委以县长十余人之事实,并引经据典,掩饰罪行,乞从轻处刑,愿以不死之身继续教育工作。迄十一时二十分始毕。庭议定八日宣判。
最终,冯司直被判处死刑,王骧被判处无期徒刑,褫夺公权终身,所有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需生活费外没收。然而,第一任山西伪省长、且任职时间长达5年的大汉奸苏体仁,却因曾为阎锡山暗中勾结日寇居间联络,与其私交深厚而逃脱了惩罚,1949年更被阎送去了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