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卡车开到了腥草湖干校,这里原来是腥草湖农场,去年成了干校。校部有十几排长长的平房,在集体宿舍的北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像仓库一样的高房子,那就是干校的大食堂,在这些房子以外,就是被大雪盖住的无边的原野了。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传来,我摸摸屁股,呀,我的笛子忘记带了。这时,平房的窗户里都亮起了发黄的灯光,后来我才知道,爸爸他们每天都是在这时候统一起来的。他们到井里提水上来,回到房门口,用井水洗脸、刷牙以后,就坐在地铺上学习。天暖和以后,整个干校近千名学员,早晨会集中到一、二、三号平房前面的大空地上,集体学习和跳忠字舞。
一夜的大雪,使我们的卡车变成了一个白白的雪车,爸爸和许多人都来接车,把箱子和包袱拿走,把被子上厚厚的一层雪抖掉。我缩着脖子,新奇地踩着雪,在附近转悠,路边的水渠结着厚厚的冰,宽阔的道路通向白色原野的深处,路边的大树上,一些不怕冻的鸟在叫。后来沙叔对我说,这是棠梨子树,秋天结的果子又小又涩,颜色是紫的。
这里的人都起得很早,有一辆马车从宿舍的道路上跑过来,驾辕的是一匹枣红马,两匹梢马一白一黑。赶马车的那个人,穿着大棉袄、大棉裤,戴着黑棉帽,坐得笔直,他身材结实、魁梧,“得得”的吆喝声响亮、干脆,这就是西盛海,干校的农工,我喊他西叔。在那个清冷的早晨,他对我笑着,“叭”地炸了个响鞭,驾着马车,从我身边跑过去了。
哦,这就是赶马车的西叔,我又是那么喜欢马和马车。十天后,西叔成了我在干校最好的朋友,我离开妈妈和奚阿姨她们的宿舍,搬进了马房,和西叔睡在一起。马房在干校一号平房的西边,再往西就是大路了,过了大路再往西,过一个弯弯曲曲的大池塘,走四五百步,就是当地一个叫瓦韩家的小村子。
雪后的原野包围着小小的乡村和干校,津浦铁路上的火车在干校东边四五里路的地方,吼叫着开过。马房里温暖如春,西叔在马房里用碎砖自砌了一个烤火灶,灶后有一道砖沟从屋里通过,一直通到西墙上。烤火的燃料,是西叔用马粪、牛粪和煤灰自制的,一个一个灰色的饼子,在马房里堆了一大堆。
夜晚,土灶里火势旺盛,三匹马在马槽后面吃着草,有时候它们还打架。但西叔,或者赵叔,喝骂它们两声,它们就老实了,也和好了,互相蹭蹭脖子,又低着头吃草,如果它们闹得厉害,西叔就会拿拌草料的木棍去打。西叔先看是哪个惹的事,上去两棍,把它打得直往后退,它们一夜都不会再闹人了。
三月里,雪刚化完,傍晚的风又冷又硬,那天下午,我跟着西叔的马车去五块湖地送化肥。干校学员在冬麦地里撒完化肥,陆续都回去了。天快黑的时候,留下的三个人,才把剩下的化肥撒完。三匹马在地头都等得不耐烦了,扬头刨蹄子的,沙叔堵在梢马面前,手攥马缰,他的大号红烟斗一直叼在嘴上。沙叔说的不是心如当地话,听妈妈说,沙叔是山东人,沙叔骂马都是用山东话骂的,他骂得很滑稽。
我们刚上车,西叔还没发出走的口令,三匹马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走了,它们都饿了。因为是空车,马车在旷野里颠簸得很厉害,我在车帮上坐不住,就坐到车厢里。三匹马越走越快,拐上南北路时,它们就开始撒腿跑起来。西叔使劲勒住辕马的缰绳,马车一个大颠,我摔到车后的路上,摔得头昏眼花,但我咬着牙,既不哭,也不喊,马上爬起来,追上奔跑的马车,坠了上去。我知道,西叔最讨厌那种动不动就哭、就喊的孩子,马车一直奔到马房门口,才吱地刹住。
干校宿舍的晚学习结束后,赵叔一般都会来马房同西叔下两盘象棋,赵叔长得黑,一脸都是疙瘩,大人们都叫他赵黑子。越叔为人和善,对我也很好,我一点都不怕他,经常和他在一起闹,趴在他身上,叫他背我,他的象棋下得更好,在干校里是第一位的。沙叔也是常来马房下棋的一位,沙叔是个结实的矮个子,他不太喜欢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他嘴上的大号烟斗,一刻不停地冒烟。西叔在没事的时候,就用废纸卷烟卷,我帮他数过,有时候一晚上两三个小时,他能卷六十七支烟,西叔不吸烟,这些烟,他都是替赵叔卷的。
沙叔喜欢我,也喜欢带我到处玩,我俩到各个宿舍串门子,还到食堂串门子,看人家做月饼。天寒地冻时,干校不干活的时候,他就喊上我,两个人背上粪箕子,带上粪耙子,顺着干校西边的大路拾粪,一走就走个五六里。有时候都能走到腥草镇,在半条街的腥草镇上转一圈,再到站台上看火车卸煤。看过了,就往回走,牛马粪拾多’了,粪箕子里盛不下,就到路边的干沟里挖个坑,把带不走的牛马粪埋在坑里,做上记号,等开春了再来挖走。
还有一位工宣队的张队长,他有时候也到马房里下象棋,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很严肃,还经常指指点点,叫西叔这个要干,那个也要做,挑三拣四的。不过,当他坐在小板凳上开始下棋时,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下不过赵叔,也下不过沙叔,和西叔倒是有时能打个平手。但他的棋瘾大,大得很,实在没有人,都能拉着我下两盘,赖棋是张队长最常用的伎俩,他赖棋赖得不能看,回棋都能回五六步,就这,他下十盘也还有九盘输。
张队长是个四方脸,他解手的东西特别大。春天,有一次我从一号平房拐过去,看见张队长正在墙根解小手,他手里拿着的解手的东西,像一个蒜锤。我吓了一跳,赶紧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跑到马房里,站在马槽跟前,摸着红辕马的马头看马吃草,心还怦怦跳了半天。
奚阿姨有时晚上也来马房,她是来喊赵叔的,一进门,她就说,西盛海,你们马房真暖和。赵局长,你爱人到了,你还不赶快看她去。赵叔说,不是讲明天来的吗,咋今天到了?奚阿姨就说,你看你说的,这是组织的决定,人家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说,你还不欢迎人家来?赵叔说,那俺真得赶紧去了。说完,赵叔爬起来就走了。
有时候,奚阿姨来喊张队长去校部开会,奚阿姨说是凌书记叫来喊的。张队长说,好了,好了,就这一步了。他半站起身,就是不情愿走。奚阿姨就坐在西叔的床上,和西叔、沙叔、王叔说话。马房里都是草料味,等张队长走了以后,奚阿姨又和西叔、沙叔说了一会话,才起身回宿舍。
西叔和赵叔、沙叔他们,经常说到奚阿姨。沙叔说,小奚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五十年代末从省城下放来心如的,她爸爸以前跟洋鬼子学过医。小奚前两年打省财校毕业,分配到心如市财政局工作,她谈了个男朋友,是一个中学副校长,年纪比她大七八岁,人长得又矮又丑,还是离过婚的,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吃屎大的孩子。他俩感情才好来,小奚也自愿,但是她家里不同意,亲戚、同事也都说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硬把他俩拆散了。赵叔说,你别说,人才怪来,该摊着啥人,就得摊着啥人,犟都犟不掉。
可能是帮着校部做些跑腿的事,奚阿姨有时候还来马房里借房。有一回是帮钱科长来借房的,钱科长的老父亲、老母亲家里有难心事,哭哭啼啼地来了,没地方住;还有一回,奚阿姨是来帮小周借房的,小周的新婚丈夫打省城来看她,两人要在马房住一晚上,西叔便上赵叔大宿舍去睡了,我回妈妈宿舍睡了一夜。
这一年春末的时候,我妈妈回心如过了半个多月,她从心如回来,奚阿姨也帮我妈妈和爸爸来借过一次房。当时赵叔、沙叔、西叔他们都看着我笑,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笑,但我自然而然就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不自然起来。奚阿姨搂着我说,西盛海,听凌书记说,马无夜草不肥,可是真的?西盛海说,马哪有不吃夜草的,马不吃夜草膘就掉完了,那还拉啥车、干啥话?奚阿姨说,那马晚上也不睡觉?赵叔说,打个盹就醒了。
奚阿姨说,西盛海,等会刘部长、李科长来了,你还得跟他俩说好,叫他俩晚上替你喂马哩。沙叔大笑着说,人家刘部长当兵打游击出身,还能不知道喂马?小奚,这你不要操心,人家能把马喂得比小四还好。奚阿姨摸摸我的头,说,你爸还真能来。我红着脸,一下子就想到那晚卡车上在奚阿姨怀里的事情。
夏初,奚阿姨穿着她最喜欢的白的确良小褂,来替孙主任两口子借房。那时,妈妈和费阿姨她们,都管的确良叫过河干,过河湿了的衣服,才刚过河,就干了,是那时夏天最好的料子。奚阿姨穿着过河干到马房里来的时候,赵叔和沙叔他们看见了都说,你看小奚穿这件过河干,就跟个仙女样的。说得奚阿姨满脸通红。
西叔把房子借给了孙主任两口子,我俩没有好地方去,他就带我去了一趟农场五队。没抽到校部以前,西叔原来是农场五队的农工,他在那里有一间屋子、一间小厨房,还有一块自留地。
五队在校部南边七八华里的地方,从校部到五队,是一望无际起起伏伏的原野、田地、草甸子和草洼子。腥草湖的边缘从校部和五队中间穿过,腥草湖往西湖水浩淼,从校部来的大路在大草甸子上穿行,便到了腥草湖的边缘。如果是冬、春季,湖洼地里没有水,就可以从湖洼地里直接走过去,这样可以近个两三里;如果是夏、秋季,湖洼地里有水,车就要从东边绕,空身人可以从湖洼地里趟浅水过去。
我和西叔在大草甸子上前进,太阳的红光在西边的天际燃烧,天地很大,无穷无尽的样子。我们挽起裤腿,从水里趟过腥草湖的湖洼地,在我们趟水过去的时候,远远的有一个对着夕阳的人影,出现在斜对面蜿蜒起伏的地平线上。我们一边趟水,一边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也一直看着我们,夕阳在他的身后,猛烈地燃烧。
我们趟过去开始穿鞋的时候,那个人把手卷起来,对着我们喊,哪个?可是西盛海小西?西叔直起身,也对着他大声喊,是俺,你是那个?可是杨老歪?那个人站在地平线上静静地听着,听完了,他又把手卷在嘴上,对着我们,大声喊,不是俺是哪个?小西你回来啦?西叔说,俺回来看看,明早还回去。那个人又把手卷在嘴上,对着我和西叔,大声地喊,你晚黑上俺家喝酒吧,俺家小孩姨三口子都来啦。
这件事我有点知道,杨老歪和西叔是老乡,杨老歪的小孩姨是西叔的媒人,她给西叔介绍了浍南县老家一个姓杨的姑娘。两个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每年也见不上几面。这天晚上,我在杨老歪家喝醉了酒,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喝醉酒。我倒在杨老歪家的床上,翻来覆去,难受得很,还哇哇地吐了杨老歪家床头一地。
当我迷迷糊糊睡在床上的时候,听见杨老歪和西叔进屋来看我,西叔心疼地说,你看这孩子醉的,要是叫他爹妈知道了,俺咋跟人家刘部长、李科长交代。杨老歪倒看得开,说,小孩子火力旺,一夜就睡过来了,没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