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1年第02期
栏目:金短篇特辑
徐岩1966年生人,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大家》《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青年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和《读者》转载并译介法国和日本。作品入选国内多家年选,曾获百花文艺奖、金盾文学奖和黑龙江省文艺奖。著作有《地图上的大乌苏》《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级作家研修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小敏在浴池里干活的时候,她总是觉得有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门左侧墙壁上的玻璃打量她们。玻璃有一米半那么大,麻色,带有云形的花纹,上面还有花开富贵四个彩字。它是独立的,没有一点点的拼接,就那么镶在浴池的墙壁上。
小敏干活的时候,经常有股子奇异的幻觉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比如她跟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做那件事情,或者,她的手被碎玻璃割破,有血丝滴出来,使其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痛。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景象。其实,这只不过是小敏的一个幻觉而已,她喜欢这么想,是因为她更喜欢从玻璃上找出那些被她服务的女人那纤白而俊美的身影来。朦胧,模糊,一个一个的,在水汽里边晃动。
小敏的心也就跟着晃动和舒展起来。
实际上小敏只是一个搓澡工而已,老板是她的远房亲戚,比她早来几年城里。老板给她每月四百块钱做底金,供三顿吃喝,并且每搓一个澡给她提两块五角钱。浴池虽说属中档水平,却也有很多回头客,街前巷后的住户,包括附近几个小区的业主都来这里洗澡,这就都成了小敏的赚钱对象。她上学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数学课,尤其是那些个什么平面几何,还有方程式,会弄得她头痛欲裂,眼冒金星。可这会儿她却觉得那些算术和小九九都派上了用场,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小敏闲下来时就掐指头算过,每天浴池里大概能来三十到四十左右个人,叫她搓澡的能有百分之八十,把话摊开了咋也有六七十元的赚头。那月末一结账,也是有两千多块钱的进账的,加上老板亲戚给她的底金,真就是比去城南的家政公司做月嫂强许多。
浴池小,装修却还讲究,地上墙上甚至头顶的天花板上都用了精致的装潢材料。澡堂子里被温热的水汽一环绕,就温馨而舒服多了。来洗澡的女人们都裸了身子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动,擦脸,洗头发,往身子上打浴液,忙乎得是不亦乐乎。小敏就坐在铺了刻花大理石的水池边上歇息,喝茶水吸烟卷,更多的时候是看女浴客们净身子。女人们是放松的,她们裸着身子洗浴,就跟在自己家的卧室里一样,竟是那般地肆无忌惮。有时候就看得小敏脸红心跳,也想扯了身上的短裤,迈进滚烫的热水池里泡上一泡。
可是只能想想而已,浴池的老板是她的远房亲戚也罢,那也得守规矩不是?搓澡工的职责很清楚地被写在一张纸板上,贴在门口的墙壁上呢。
小敏也嫉妒一些女人的身体,她们的皮肤白得跟乡下镇上杂货店里拿塑料袋封起来卖的小口袋面粉似的,看了就让人眼气。她们城里人不也吃五谷杂粮吗,咋就比自己长得嫩腻呢?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家懂得保养,而且还有时间保养,不风吹不雨淋不日晒呗,多简单的道理呀,还有其更重要的一点,人家还不劳动,像她这样毫不间歇、无休无止的劳动。
小敏吸完一根烟卷后便起身去擦那面玻璃。小敏喜欢那块浸了水渍的麻玻璃,她不想让上面有污点,哪怕是水的斑痕,那可是一样近乎于神圣的东西呢。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小时候,也就是刚上小学一年级前半截那会儿,去城里赶集回来的三姑在村中心的打麦场,塞她手里一面小圆镜,她差点儿没喜极而泣。三姑是奖励她为其保守了一个机密,因为她发现了田里掰苞米的三姑跟村里的黄电工抱着亲吻。
小敏的记忆里三姑送她的那面小圆镜一直是她在班级同学面前炫耀的物件,吃过午饭之后的几个小丫头片子会聚在校园操场左边的老杨树下,轮换着照镜子,用一把很小的旧牛角梳子,梳她们长短不一的头发,用红纸抿嘴唇。
后来,小敏才知道那镜子是水银做的,用了很少见的什么化学材料,才能照得清楚人的脸。可好景不长,小敏的那面镜子还用不到俩月,就丢失了。
如今她成家后来城里务工赚钱,三姑已经跟着那个脸颊瘦削的黄电工去了南方,也不知道她生活的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但小敏却记着三姑当时塞她镜子时说的一句话。三姑说每天都要洗净你的小花猫脸,学堂里的先生才能认真地教你识字。
小敏信三姑的这句话,她时不常就坐在浴池里想,八成是因为丢了那面小圆镜,自己才没被教书先生看好,也没有教好。念到高中就念不下去了,就把书都一古脑地卖给了来村里收破烂的男人,才落得个地垄沟里刨食的家庭妇女,终是没能跳出农门。
而让她觉得有所醒悟的是,她从那面镶在墙壁上的好看的玻璃里瞧见了那些城里的女人。她们的高贵,她们的低贱,她们的苗条和臃肿,甚至于说她们的身体健康的某些部位。这时候的小敏,是思路敏捷的,并且十分地清醒,她会觉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她跟她们是没什么两样的,在这蒸汽弥漫的澡堂子里,她只比她们多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而已。
小敏给那块玻璃特意准备了一块黄毛巾,是纯棉布的,早早地就用肥皂搓洗干净了,用来擦拭玻璃的镜面。擦掉一层又一层的水蒸汽和水龙头中飞溅在玻璃表面的水渍。然后,立在那块玻璃前,看浴池里此时的一切,人和水的嬉戏,水和空气的混合,淡而浅的温和。
小敏就觉得这个场合还是适合她的,毕竟有劳动的喜悦和赚了钱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