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10期
栏目:好看小说
有人认为,蔡屋围是深圳的二奶,虽然出身不好,却真实地存在着,谁也抹不掉。陈思年便是蔡屋围当年的村民,农村城市化后的特区居民。我们这件事情发生在陈思年做了安然后妈的第七年。
这一天的黄昏,安然的录取通知书,从半空中飘进陈思年的眼帘,陈思年激动得说不出话,她感觉再等上一小会儿,自己就会爆炸或倒在地上。她想让自己眼泪畅快地流,因为安然在她这个后妈的培养之下,修成正果,上了大学,可以免除安大山的后顾之忧,再也不用担心安然将来没有饭吃,没有好生活了。尽管医生在前几分钟还劝过她不要激动,因为眼下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陈思年能不兴奋吗?用安大山的话说,陈思年就是心里永远装着别人的天使,用蔡屋围人的话说就是神经,说她脑子搭错了线。接下来又说,谁让她那么串来的,言下之意,陈思年嚣张过,当然,对方指的是陈思年的过去,再说了,哪个人年轻的时候,没走过点弯路呢?
陈思年心脏出了问题,正在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她手上挂着吊水,便开始张罗为儿子安然摆上两桌,请儿子的同学过来庆祝一番。用电话订好了餐厅以后,她把安然叫住,想和他一道把菜单订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影响了聚餐的质量。话还没出口,陈思年便发现安然的脸色异常不同。陈思年有些心慌,她笑着说:“儿子你真的争气,给足了阿妈面子,说吧,想要什么礼物,新手机还是旅游啊?”安大山曾经说安然没有什么爱好,陈思年倒是觉得自己才是了解安然的人,安然喜欢一切刺激的游戏。
“不用不用。”安然把手里的购物袋交给陈思年,他说这次煲的是冬瓜老鸭汤。一周的时间里,安然竟然把陈思年教会他的手艺逐一展示出来,没有重复。
陈思年笑着问:“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呀,老爸有没有帮你?”
安然脸上露出不屑说,“他怎么懂这种事。”
陈思年笑了,在整个蔡屋围,对她沾沾自喜的港式生活有兴趣的,还只有安然。其他人一律视而不见,也包括安大山。
和许多人不同,陈思年一出生就有钱花,有亚洲台、本港台、明珠台看;与内地人相比,陈思年很早便看过香港小姐的选美,各种明星都不在话下,她全部端着饭碗,近距离地从电视上接触过。她吃着港台食品,听着四大天王,看了王菲恋爱结婚离婚结婚离婚的全程,她很早便穿上了从罗湖桥那边带过来的服装,无须模仿,说话、做事便带着天然的港台风。如果换了其他地方,陈思年的优势会很明显,十足的港台范儿,而在蔡屋围这种怪地方,她的这一招一式不仅没什么用处,还显得古怪异常,让她变成了一个电影里的老派人物。很久以后,陈思年对自己的命运作过反思,她认为自己是被不断传来的炸山声和轰轰隆隆推土机耽误了,包括一夜之间进驻到蔡屋围的外省人,都是参与者。他们把空白的地方填满,搞好,弄乱,岭南乡原有的平湖秋月、雨打芭蕉不见了踪影,连永安酒楼的早茶也被湘菜、川菜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墙壁上贴满各种小广告,低档的生活用品铺天盖地摊在蔡屋围。曾让阿妈和陈思年无比骄傲的粤语白话,不仅变得没什么人稀罕,反倒成了没人搭理和在乎的蹩脚土话。在深圳最核心地带——蔡屋围,陈思年拥有的优势成了劣势,让她活得别扭、生硬、迷茫,找不到什么人炫耀。很长一段时间,陈思年发现除了安然,再也没有什么人多看她一眼。作为小孩子的安然不仅喜欢广东美食、说话方式,还迷恋深圳人的气质。他曾经对陈思年说,你的衣服好看,说话好听,吃的用的比我们老家都高级。
那一年,安然10岁,只是他生得矮小、枯黄、文弱,像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关于对安然眼下的这个奖励,陈思年豪爽地说:“怎么能少了礼物呢,说吧,想要什么?”陈思年喜欢这么讲话,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是港产片里的侠客,杀富济贫,最终被那些弱小者所崇拜。总之安然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她像以往那样伸出手捏了捏安然的脸蛋,她发现安然脸上的肉厚了许多时说,“是不是又胖了?饮食上可要注意哦,少喝可乐,少吃炸鸡腿。”平日里她常常背着安大山偷着拿钱给儿子,尽管她知道这么做可能不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想对安然好,让安然明白自己并不可怜。
“妈咪送我一座小木屋呗。”安然眨巴着眼睛,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地方传来,带着细长的回声。刚开始,陈思年还没有缓过来:“小木屋?”陈思年恍惚回到了安然的小时候,那时候的她常常读童话给安然听,虽然她认为童话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