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说:“就是我们住的房子呀。”小时候,安然问过陈思年,我们家怎么会住进那么多的外人呀?陈思年告诉过安然,房子的用途可大了,能换学费、食物和我们身上的衣服,还有你手里的玩具。陈思年的阿妈是蔡屋围的房东,靠着祖辈留下来的房产养活了自己和陈思年。现在陈思年又用这个钱,救助了安大山和儿子。想到这里,陈思年脑子里会闪出当年的情景,那是一个站在窗口,可怜巴巴望着她,求陈思年过来抱抱的小男孩儿。这个小男孩曾经依在她的怀里,每晚黏着她,求她唱儿歌,求她对着书读童话,直到陈思年累成一摊泥,昏睡过去才罢休。也正是为了讲好故事,从来对文字就没有兴趣的陈思年开始看书了。她这副样子,在不擅读书的蔡屋围越发像个异类。她不仅看书,还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书里的人物。她会以自己的这间老屋为原型,比如她看见此刻溜出来的老鼠后马上有了故事,那是一个从桶里找出鱼翅并把它们排列整齐,用来吓唬女主人的鼠兄弟的故事。这两个家伙经常与蟑螂深情对望,时间长达一分钟,最后蟑螂的眼睛累了,张大了翅膀,赶走了老鼠,如愿地把自己的孩子安置在各处。她用这个故事安慰胆小的安然。包括一条被主人吃进肚里,碎块们凭记忆整合复原,不仅在主人的肚子里与主人对话,还威胁小主人,要吸收了他全部的营养,让他变成一个长不高的小矮子,身体得不到发育,永远六七岁的模样。陈思年这些话是针对不爱吃饭,不爱睡觉的安然,她觉得被需要的感觉太好了。
此刻,陈思年糊涂了:“我们现在不是住在这间房里吗?”
陈思年不明白安然怎么会无端拐到这个话题上面,之前连个铺垫都没有。她一直觉得安然只是个小朋友,还不懂事。陈思年想这些的时候,把停在安然脸上的手,缓缓地放下。显然她已经明白了安然的意思,脊背发冷的时候,她后悔嘴贱提到了礼物之事,原来这祸是自己闯的。陈思年手脚发冷,强装笑颜给自己解围,她让油滑的这句话溜出了嘴:“老房子并不适合你这种小鲜肉、阳光少年。”
安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跑鞋,笑着,“留个纪念嘛!”
安然说话的时候,跷起了尾指,甚至尾音里还带有一点娘娘腔,这一刻他像极了安大山。陈思年缩回手,用牙签挑起一块切好的水果,还像以往那样,递到安然眼前。
要纪念什么呢?整条街都知道这房是阿妈留下的房产,除了陈思年,与别人无关。虽说是上世纪80年代起的老房子,已经破得经常要修,却早已经价值不菲,绝非什么小木屋之类。安然何时动了这个心思,并如此大胆贸然向她索要?陈思年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梦中的男孩永远是那么小,那么让人怜惜,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陈思年,让她无力逃脱,让她成为一个被套上绳的老牛,心甘情愿地耕种。
接下来,陈思年和安然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发现安然连神态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像被施了魔术般,他过去那种尖细的女孩音儿突然没有了。在这样的夜晚,他的声音是那样的陌生。
早在十几年前,蔡屋围便已被外省人改造得面目全非,早没了原来的味道。尽管挨着伟人画像、京基一百、荔枝公园这些著名景点,依然没有改变蔡屋围是个城中村的事实。蔡屋围人除了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冬天穿的人字拖,他们早已经和外省人差不了多少,一样活得土、懒、随便,无拘无束。街上常常看到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裤,女人着了鲜艳的睡衣,各自带着没有卸好的浓妆,头上别着卷发器,趿拉着鞋,在街上喝啤酒吃串,分不清招摇过市的到底是老街坊还是外省人。如果不开口,谁也分不清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虽然蔡屋围已被外省人同化得渣和影儿都快找不到了,白天破败,夜晚躁动,场景恍若80年代的内地县城。到了傍晚,各家门里窜出去的音乐各不相同,多半是些怀旧的老歌,伴着四面八方各家碗里的老风味。据有人观察,开餐饮和发廊的中午才开门,睡到下午的多半是KTV的小姐。凌晨出门的人偷偷来过夜的,躲开大婆的视线,他们把自己的相好安在了这里,除了省钱,还有安全。这些拐来拐去的街,会把做大婆的那位绕晕过去,索性死了心,让老公永远不要回来。潇洒的,顿时生出生活新希望,不再守活寡,索性趁早另作打算。晚上9点后出门的多半就是那些诱人的小姐们了。还有的人便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每天搬了红的或粉的塑料小凳子,叼了根劣质香烟,在太阳下裸着半个身子,愉快地摸着麻将,手闲出来的时候,还可以翻腾一下自家刚刚晒出的辣椒和萝卜干。没人知道这些人靠什么生活,凭什么不用做事儿反而活得潇洒自在。派出所、工商、城管每个月会突袭一到两次,吆五喝六踹扁踢齐了各家门前乱放的盆盆罐罐,再上下左右看上一遍,吩咐蔡屋围的人不要随便倒垃圾,免得生出苍蝇、蛀虫之类。他们最最担心的是这些脏东西飞上了深南大道,毕竟那块地界是国际化大都市的重要标志。用老人们的话说,那是一条镶了钻的大街,无论什么人走上去,都被显得寒酸、灰头土脸,宛若一个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