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18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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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钟左右,他上了一辆公交车。那趟车是通往太平路的。他当天的目的仍是去那里。不过,车才驶出几站地,距太平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却从车上下来了,被自己的身影牵引着朝北山广场走去。
几只风筝点缀在广场上方云影稀疏的天空中,形同一只只盘旋的飞鸟。当初清除的雪都堆积在广场四周,现在大部分已经化开,水迹漫延到广场剁斧石道板上,一片湿漉。
出门之前,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令人感觉异常温暖。事实上,竟然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尤其是一步入北山广场,冷风便生硬地袭来,吹得他周身透凉,瑟瑟地缩起脖子。他小心避开地上波纹四起的积水,寻向广场中心那些放风筝的人。一个穿得厚实、扣着一副墨镜稳坐在马扎子里的老头正盯着空中的目标。他过来时,老头就扭脸将折射着天光的两只黑镜片对向他问:“咋好长时间都不过来放风筝啦?”
老头声调并不低,却被风掠走了一部分,他基本是结合口型领略的内容,咧嘴笑一下回道:“不行喽,没你那么大的精神头了。”
老头没再作声,仰头继续看天上的风筝。他也抬眼随老头的视线一起升上天空,仿佛自己的年龄比老头高出那么一大段距离似的。
他随后又到另外放风筝的人中转了一遭,看到其中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熟悉,却彼此不知姓甚名谁。不过,也不妨碍相互打声招呼。
广场上料峭的风很快就让他感觉难挨,便不想多逗留,返回站点继续等车,其间,两眼一直在空中和广场之间上下游移,试图将天上的风筝与放飞者对应起来。毕竟距离较远,根本看不见牵引风筝的线绳——没有了轨迹,目标就变得难以判断……
时隔一段日子,他就会到太平路逛一回街。由于并无目的,所以几乎什么都看,而且一逛就是几个钟头。累了,就寻到步行街连廊的长椅里歇一会儿,稍带着抽上半颗烟。现在,他烟抽得已比从前减了量。按理早该戒了。每次住院,医生都告诫他别再抽了,女儿姜悦也经常劝他。可他做不到,毕竟抽了一辈子了。不过,也不像从前那么无所顾忌,姜悦在身边时尤其如此。犯了烟瘾,尽量忍着。实在忍不住,就像知道错了而又明知故犯的孩子般一副满面含羞的样子。后来,就连独自在家,每当寻向放在客厅餐桌上的一包烟时,也仿佛被屋里暗藏着的探头监视下一样地缩手缩脚。燃起一颗后,医生和姜悦的劝告声就及时赶来敲打他,以至于每每抽到一半,就强行熄灭放到烟缸上……
腿力基本耗尽时,时间已到了中午。从家里出来之前,他只就着咸鸭蛋喝了碗粥,其间已化成两泡尿撒出去了。他从不像其他一些逛街的人那样,寻到商场的快餐厅里去喂一下肚子。尽管他偶尔也会转到那里,却从不坐下来吃东西,觉得过于吵闹,更不愿接受那些吃食的价格。
返回的公交车上的人总比来时多,多半座无虚席。但也不要紧,凭借脸上的沟壑和瘢痕,只要一上车,会有人抬起屁股将座位让出来。
公交车行进的途中,他会随着车身的晃动短暂地打盹儿。他并不缺觉,每晚都是一觉到天亮,并且下午还要睡上个把小时。他清楚自己的日子已越来越少,可残剩的时间对他来说又似乎有些长,长得经常让他感觉无所适从,感觉没着没落似的……
他的家住在一个叫军马场的地方,只是那个军马场四十年前就迁走了,现在仅剩下一个名字。剩下名字已算是幸运了,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早被时间铲除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记忆里都没留下一丝痕迹。
他下了车,横穿马路朝对面一排楼房过去。那是一排多层楼房,是军马场迁走后建的,与当年繁衍出的众多面目粗糙的楼房比起来,还算精致,起码多了一层水刷石饰面。可毕竟已然年久,在四周近年落成的几幢高层的映衬下显得尤为黯然。
他没有径直回家,先去了旁边一幢楼里开的一家包子铺,买了两荤两素四个包子。店主人知道他的规矩,没将包子端上桌,直接装进塑料袋递给他。
来到自家门前,他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房门后,伸手按亮了小门厅的灯,弯腰换上拖鞋,直起身时长出一口气——现在,他连进门换鞋的动作都不像从前那么流畅了,以至经常想象自己在这个动作中一头栽倒,并就此一命呜呼的情景……
小门厅里还有一扇上方镶着玻璃的二道门,连接着通往厨房和其他几间屋子的客厅。由于夹在整套房子的中心部位,自然距离光源较远,甚显昏暗。
他将装包子的塑料袋放到客厅的饭桌上,折回门厅进了卫生间。这一次,他没再开灯,只敞开卫生间的门,借助微弱的光亮撒了泡尿,又仔细地洗过了手,然后掩门来到厨房。炉具上坐着一个小闷罐,里边是早上喝剩下的二米粥。他点火将粥热上,热沸后盛出一碗端到桌上,再拿来筷子和一只空盘子,夹出两个包子放在里面。
小门厅的二道门旁边是一间卧室,靠窗户的一侧顺着摆放了一张大床,床头背向窗口,虽铺置得整洁,还是在昏暗中透着老气的灰颓之色。紧挨床边是一只旧沙发,上头蒙着的花浴巾随变形的沙发面塌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