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包子一口热粥地吃着,眼睛恍惚地落在那间卧室里。一会儿吃完饭,他就要上床睡午觉了。这个已过了中午的午觉大概能睡个把小时。醒来后,他会返回客厅里先用早晨烧的开水沏一壶茶。然后,坐下来抽烟。待半颗烟抽完,茶已沏开了,倒进一只挂满茶渍的杯子里,对着杯口升腾的热气“噗噗”使劲吹两下,将嘴凑上去“吱喽喽”地嘬上一阵……那个期间,他还要开亮客厅的灯,拿过老花镜戴上,展开上午出门时顺手买的晚报,挑拣一些感兴趣的内容填补此后的一部分时间——下午就算混过去了。喝茶看报的时段里,他没有抽烟。倒不是过于沉浸报纸的字迹里,也对烟缸上剩下的半颗烟瞥过几眼,曾几次试图拿起来点火续上,只是手总在中途转向了那只茶杯,直到终于读完了报纸,才放弃了对它的抵抗。抽完烟,他又进了卧室,仰在床旁边的沙发上看起电视。电视总是开很大声,小的话,他根本听不清。他还时常将自己的声音与电视的声音里相互混淆,多半是骂声,骂那些拿腔作调的演员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演戏……
那间卧室旁边是一条狭窄的过道,相向的两扇门隐没在过道的暗影里。
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和士蓉住在和眼下这间卧室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这间卧室只摆了一个长条沙发和一只斗柜以及一台电视机。隔壁那间屋子的对面是间稍小的屋子,其中也安置了一张床,留作女儿姜悦回来探亲时住。
他时常在无意间滑落到从前的日子里去。刚搬进来一阵,宽敞的空间里几乎四处都潜藏着斜坡,他总是不由得沿着那些斜坡滑回当初住的一套平房里。在那套平房里,属于他和士蓉以及女儿姜悦三人的空间只有六平方米左右,大家必须像家里的其他物件一样,只有压缩到极限状态才能安放进去。倒不是整套房子只有六平方米那么大,另外还有近二十米,只是那部分面积在儿子姜洋结婚时统统让出去了。
平房的小屋原本有窗户,后来被加盖的一个偏厦子挡死了。偏厦子是在士蓉指使下盖的,因为她非要开一个小卖店不可。士蓉一向说一不二,他已经听凭摆布了一辈子。于是,一家三口便就此坠入了狭小而又暗无天日的境地。
早在将平房大部分空间让给儿子姜洋以后,他就向话剧团提出申请。他和团长摆了一番功,强调自己是建国前(1949年之前)参加的工作,眼下居住条件这么差团里不能不管。
团长一口一句前辈地叫,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说一定想办法帮他解决。此后,每当到团里领他和士蓉的退休金时,他都要到团长办公室坐一下,询问房子的情况。团长总是劝他别着急,一来二去,三年就过去了。那三年中,他没少挨士蓉的骂,后来士蓉还觉得他办不明白,亲自出马找了几回团长。她可不是省油灯,急了会扯开嗓门连骂带撅的,就像当年在一出出戏里扮演的破马张飞的角色一样。她勒令团长必须尽快解决,不然就天天过来找他。还果真奏效,没出半年,他们就搬进了这套房子里。只有他们夫妇两个,姜悦前一年已远嫁到哈尔滨去了。
现在,另外两个房间他已很少进入,甚至连门都不轻易敞开。若是敞开的话,自然会给客厅添加几分光亮,可同时也会将其中的空荡泄露出来。其实,这种刻意的回避方式几乎等于自欺欺人。因为,他的视线时常在不经意间破门而入,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就像他总能透过脚下前些年铺装的复合地板,看到原有灰绿色的水磨石地面一样。
恍惚间,他听见了一串门铃声,随后便看见比现在年轻二十几岁的儿子姜洋出现在半开的门缝间。儿子那时的样子眼下已经模糊了,可脸上的神情倒是记忆犹新,是一种喜忧参半而又略显卑微的模样。
那是他们搬过来两年之后秋季里的一天。当时,这套房子已不像最初那般宽敞了。在士蓉的指使下,他刚将眼下那间卧室的门从里边钉死,在外面的窗口处另凿了一道门变成一个门市。士蓉说反正那间屋子闲着也没用,不如租出去让它有点效益……
当进户门缝隙间的姜洋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叫他一声爸的时候,他愣愣地应了一声,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如何反应才是,直到士蓉闻声过来使劲扒拉他一下,他才闪身将儿子让进屋里。
落座之后,姜洋近乎宣布胜利消息一般地告诉他们自己离婚了。他和士蓉都怔了一下。不过片刻后,士蓉抹搭了一下眼睛说:“离了也好,省得你总挨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