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叫边杰英感到栽了的,并不是没当上镇长。
人代会以后,朱前进接替席扬管纪检,何玉良当了副镇长。两人虽说还是副局级待遇,习惯上也算上了一级台阶,进入了镇主要领导干部行列。
只有边杰英原地站着,还是副书记。
新领导班子安排就绪后,老郭就开党委会研究重新分工包片。
分工好分。
书记老郭负责党委全面工作,兼管组织。镇长席扬负责政府全面工作,兼管财务。接下来,朱前进负责纪检,兼管政法民政武装部。何玉良分管农业宣传乡镇企业。这样一来,边杰英只剩下了一项计划生育。
自然又是老郭席扬嘀咕好了的,开会,只不过是一种对结果进行宣布的形式而已。
朱前进说:“边书记就只管一项计划生育?去年,组织宣传乡镇企业可都是边书记管的。”
有了上次教训,老郭对他早有防范,立刻挺大度地笑了:
“计划生育是国策。尤其在农村,工作更是难做。边书记担子不轻呢!按上头要求,本来该我这个党委书记亲自抓的。边书记能力强,由他分管计生工作,我放心,也轻松多了。对吧老朱?”
朱前进瞪着眼没了话,心里却骂老郭不是东西,耍了人还叫人没话说。
分工分完了,又研究包片。还是东西南北中五大片。
书记镇长要抓全盘,就不具体包片,剩下边杰英五个人一人包一片。朱前进东片,何玉良西片,武装部长南片,团委书记中片,边杰英呢,依旧包北片。
老郭问一声:
“大伙要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
“我有意见!”朱前进脸黑黑地说,“你们书记镇长有权,就这样算计人!都知道北片难包,都知道大王是个老泥潭子,边书记去年包北片,今年又包!明知道他情况不熟悉,这不是欺负人么!”
席扬抽口烟,阴阴一笑:
“老朱这话可不对了。正因为北片难包,大王难包,才由边书记包嘛!论职务论能力论文化边书记哪点比你我差了?怎么是欺负人呢?分明是你小看人了!要不,你跟边书记换换?”
“换就换!”朱前进真火了,“不就一个大王么,吓死人了呢!我老朱不怕搞不好,反正我又没野心非要当什么镇长!”
席扬光翻眼讲不出话来,老郭挺严肃地摆摆手:
“老朱,这是党委会,研究工作呢!又不是做买卖,讨价还价争争吵吵的象什么话?边书记,你看呢?”老郭迅疾将球踢了过来。
边杰英目瞪口呆。
分工,他有些意外。去年工作没搞好,他本来想捡个重担子挑挑,好好补偿一下的。不料却叫他只管一项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听起来担子挺重,其实在基层只是个突击性任务。任务一紧党委政府满杆子齐上,书记镇长都挂帅,根本不存在什么分管不分管。起初他没搞明白,后来细细一想才懂了:老郭是想削他权!他在心里苦笑,镇长都选不上,还能跟书记争什么权?
但这样包片,他又不懂了。不懂就朝老郭看。
老郭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正眯着眼朝他笑。那笑很明白——你不是改革家么?你不是有本事想逞能么?去大王好好栽几个跟头,看你还怎么回这个三河镇!
再看席扬。席扬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得地抽烟。抽一口,吐个烟圈儿。望着那烟圈儿冉冉上升,在顶棚上慢慢散开。然后再吐,再望……
边杰英终于彻底明白,人家并不满足于削他点权,而是下决心把他彻底整垮,挤走!
好,老子不干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边某又没卖给你三河镇,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就不信,想干工作倒没个干的地方了!
边杰英头一仰,哈哈笑了:
“好。很好。好极了!”
老郭一说散会,席扬立刻烟头一扔叫:
“走,‘知味居’!”
朱前进见边杰英情绪太坏,就劝他:“边书记,你不舒服就别去了。”
边杰英眼一瞪:“我咋不舒服了?走!我舒服得很!”
进了“知味居”,满堂红三杯边杰英筷子都没动,咕咕就倒进肚里。
三杯过后,打通关。老郭笑眯眯问:
“老朱小何你两个谁先来?”
两人没说话,边杰英早把酒杯举过来:
“这回,我先来!”
席扬在旁冷冷甩了一句:
“边书记,酒是公家的,命可是自己的啊!”
老郭也笑着说;“还是老朱先来吧,边书记那点酒量……”
边杰英立马打断他的话头:
“郭书记这话就不对了。谁天生就什么都会,什么都行呢?关键是学习,是进步嘛!原先不会的能学会,原先不懂的慢慢也能弄懂。老黄原先当过县长?一进步不就当了?你老郭原先也没当过书记吧?一学习,不也就当得挺舒服?来,干!”
说完,也不管老郭脸上甚表情,自顾自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又转向席扬。
“席镇长,咱俩可是配过对的。论交情,谁也比不得!感情浅,添一添;感情深,一口闷。咱来硬通关:只喝酒不吃菜,谁输了谁认罚!”
边杰英抓过两只茶杯,各倒十盅酒,自己举一只,把另一只推到席扬脸前:
“咱先来十盅垫垫底咋样?不是说要狠刹吃喝风么?我这个副书记头一个支持你,咱今天就带头狠狠刹一下这吃喝风!”
话说完,半杯白酒咕咕就进了肚。朝席扬一亮杯底:
“干!”
席扬举着杯子目瞪口呆。
好好的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众人蔫头蔫脑出了“知味居”。老郭席扬几乎没怎么喝酒,脑子倒晕晕的像醉了。
边杰英倒一点没醉。拖辆车子骑了就去县委找陈书记。
陈书记正跟几个局领导谈工作,边杰英闯进门就说:
“调我回来吧陈书记!三河镇那鬼地方,我是坚决不干了!”
陈书记见他这样子,挺冷静地笑笑:
“你坐下小边,有什么事慢慢说。”
边杰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不管好多人在场,满肚子的委屈一口气倒个干净。
在陈书记面前,他觉得什么话都可以说。
当初,是陈书记从一堆干事中发现了他,栽培了他。陈书记爱才,识才。他呢,也不负陈书记一片苦心,样样工作干得出色。后来,组织部考虑提拔他当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陈书记说先不急,得先找他谈谈看看他有什么意见再说。他想一想说:“我缺少实际经验,还是先深入基层锻炼两年吧。”
陈书记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年轻人就该有这志气!有什么困难来找我。”
他到了三河镇,到了大王。他一次也没找过陈书记。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
可是这回,他已毫无退路。他相信陈书记一定理解他。
但是,他想错了。
陈书记一直不动声色地听他说,不打断他,也不插话。他说完,陈书记一下就沉了脸。
“你说人家整你,人家整你什么了?你蹲点包大王没成绩不是事实?叫你再次包大王,就是整你了?叫你分管计划生育就是整你了?计划生育是国策,全党都要抓。不重要?没选上镇长就是整你了?镇长是人民代表无计名投票选的,又不是哪个人定的。合理合法!你说说,人家究竟怎么整你了?”
陈书记劈头盖脸一通狠训,边杰英才发现老郭几个也实在有水平!明明是整你挤你,还叫你说不出一句不是来。人家都是为工作,你却在闹意气,记私仇!有理树都是人家栽的,你的理,却一句摆不到桌面上!
陈书记的话冷冷的:
“你以为工作就是下棋打扑克,高兴了玩一会儿,不高兴就收摊子不玩?一有困难就不干了,就想回城,你下基层是工作还是镀金?我们党的干部政策是任人唯贤。贤是什么?就是有德行,有才能。就是在任何困难境遇下,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做出贡献!不是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一头撞到南墙上,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而他过去一直认为,这希望最靠得住。
碰了大钉子,边杰英心里倒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陈书记跟他的真正关系。
陈书记爱才,爱的是人才,不是蠢才!当初赏识你,看重你,是因为你有强烈的进取心,工作干得出色。现在一遇到困难就开溜,连个镇党委副书记都干不好,又有什么爱的价值?又有什么栽培价值?
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三河,他没法再干,又必须干下去;包大王,他不想包,又非包不可。他忽然认识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官。甚至在官场上,他这种性格软弱的人根本就无法生存!
他感到自己的悲哀。
更悲哀的是,适合不适合,这官都非做不可。能不能生存,都得生存!
要生存,无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忍气吞声往下混。这样他不甘心。不甘心老郭席扬就决不会容他。不想混,就得改弦更张换一套干法,在奋争中求生存。以前一套,现在一套,都不行。得有新的一套。这很困难。几乎无异于改变自己的人格。
但是,他别无选择。
边杰英彻彻底底变了个人。
回到镇里,首先找老郭认错,又找席扬赔礼,一口一个郭书记席镇长叫得比谁都响亮。然后又主动在党委会上做检查,首先检查去年包大王的失败,把自己说得要多无能有多无能。又检查自己各方面不谦虚,工作态度简单粗暴。最后表示一定要在书记镇长领导下好好干,把各方面工作搞上去。
他知道这没用。老郭席扬并不会因此而宽容他放过他。
但他还是按想好的一套方针去干,虽说对老郭席扬不会起什么作用,但不等于对所有的人都不起作用。
团结就是力量。第一就首先搞团结。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没事总呆在自己办公室搞个人那一套,别人去的地方他都去。对镇大院所有的人,不管是不是领导,一律的和蔼谦恭,一律的诚恳热情。下面的书记村长们来镇里办事,本来不是找他,也主动请到自己办公室抽支烟喝杯茶……
酒决不能不喝的,而且越喝量越大。
县里来人村里来人镇里干部聚会上“知味居”回回不缺。他不像老郭席扬那样,没喝酒没吃饭在心里就先把人分成三等九级,不管县干部村干部,一律平等对待,一律一醉方休。
喝酒就是团结。
一喝酒,上上下下关系立刻水乳交融。
好多人对他这只落架的凤凰十分同情,甚至后悔当初选举时没投他的票。同时又觉得他人年轻,肚量倒大,不记仇。相比之下,倒感到老郭席扬几个对他处处压制太霸道。
团结有了。但光有团结不行。
团结是基础,工作是手段,成绩才是目的。
问题是,他只是个党委副书记。在基层,正职与副职是有本质的区别的。他是副职,就只有被人使唤的份儿。成绩再大,也得记到老郭帐上。他的角色注定了这个结果。
他必须避免这个结果。
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
他看不起老郭席扬那一套,上欺下压中间斗,把战斗的堡垒搞成了堡垒里的战斗。他要选择最积极最先进最科学的斗争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