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6年第11期
栏目:人生标高
柏叶江南岸的艮府是座名城,素有东方维也纳之说。这座特大都会的沿江公园是个热闹去处,可与上海的外滩媲美。站在公园岸边溯流望去,远处有个江心岛。不知是水土保持不好江水含沙增加,还是挖沙作业过度水流方向改变,反正人们都说那岛见长。岁数大的人说二十年前它像个纺锤,两头粗中间细。如今“纺锤”长大了,腰窝旁又长出一个“锤”来,两“锤”之间形成一湾出入口狭窄、中间宽大的湖面。湖里水净流缓、白沙环绕,四周是高过三米的柳丛。因为远离市区,附近没有人家,过往行人看不出岛中有湖,这么一个天赐的野浴好去处,居然长期无人问津。
某个中午,一位被称为“浪里白条”的老汉心血来潮,领着一群老伙伴儿横越航道来到两“锤”之间。他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若狂——这不是天上人间、世外桃源吗?
一阵扑腾之后,老头子们筋疲力尽,纷纷躺在白沙滩上喘粗气。最后出水的“浪里白条”游兴未尽,面对一排大起大伏的胸腹说话了:狗狗儿的,这么清净的江水,这么优美的环境,划拉两下子就趴窝?你们这些大官小僚儿举人秀才,压根儿就不是劳动人民。瞅咱这胳膊腿儿,全是狗狗儿的腱子肉,服不服?头晌还说艮府的电视新闻全是当权精英的激情表演呢!眼气啥呀?就你们这副熊样能激出情来吗?当年你们也在台上牛过,现在是霜降的荷花——过时喽!我说“黄的卡”,他们文官员外体力不行,你这镇守黑龙江的武将,和江水打了三十年交道,也就这么点儿狗狗儿的水性?
高个子壮老汉答道:情况是这样——咱在黑龙江边站岗上硏望塔,下江巡逻坐快艇。界江不准军人私自游泳,怎么能和名冠柏叶江的“浪里白条”相比?
对了,咱今天来个彻底解放怎么样?湿裤衩子箍得胯裆太难受,干脆脱了,咱们清一色“干巴佬儿”,彻底解放一下也不为过吧?当一回开放急先锋喽!嗯?快脱呀!
老伙伴儿你瞅瞅我,我瞧瞧他,一起咧嘴大声哈哈,纷纷撸下大腿根上那点儿唯一遮挡。于是,华夏大地文明史上一项破天荒奇迹诞生了——长短不齐、胖瘦不等的一溜十几具衰老躯体完全彻底暴露无遗,整整齐齐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自此以后,每个夏季的每个晴天中午,“世外桃源”就是这群“干巴佬儿”们“彻底解放”的乐园了。
那对无名“纺锤”也有了公认的大号——老头湾。
顺着沿江公园向西延伸的防洪大堤步行两个半小时,便与“纺锤”的腰眼儿隔江相对。这一路,右侧水波粼粼,舟驶舸航;左侧是一百多米宽的混交林带,密密麻麻长满一搂粗的杨、柳、榆、桦和红松、白松、樟子松。每当走近这片树林,“彻底解放”者中年龄最长、弯腰驼背、拄着拐杖的“相老爷子”,就自然挺起胸脯。
“相老爷子”其实不姓相。因为他的话里“想当年”出现的频率太高,多数显得生硬多余,还把“想”字念成“相”,便得了这么个美名。
在艮府这种特大都市里,按职务衡量本来显不出“相老爷子”。他受尊重与众不同的原因是“文革”期间有恩于一个犯严重路线错误的年轻人,而那人后来成了艮府地域最高决策集团的实权成员。每当年节走访老干部,那位领导便自告奋勇看望昔日恩人。可惜的是,一次例行探访中发生了不愉快事件,很让那位领导下不来台,临上车对陪同者说了几句“进不了新世纪的废才”、“改革开放绊脚石”、“这些干巴佬儿的脑袋有待解放”之类的话。恰巧,在路边玩的“相老爷子”的小孙子听了个正着。
“相老爷子”事后对大伙儿说:哼!说“四清”大搞特搞阶级斗争,没干一点好事。这种人怎么能当领导?哼!我就问她,相当年西郊江边那是一片蚂蟥成堆、蚊子撞头的烂泥塘你知道吗?现如今怎么鸟语花香了?那几万棵树是谁栽的你知道吗?坝上的花果草木谁种的?石头护坡是谁砌的你知道吗?坝顶水泥路面谁铺的?哼!没有相当年的社教团率先垂范,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具体组织,没有相当年广大群众无私义务劳动,现如今艮府凭什么叫绿色城市?哼!前人没栽树后人乘什么凉?哼!过河拆桥、吃水忘了打井人。忘记相当年就是背叛哪!哼!想想相当年的领导作风,想想相当年的社会风气,哼,哼哼!下回她来,这话我还得说。
“相老爷子”哪里知道不会再有下一回了,人家从此没来过。
他说的是实情,不厌其烦地说过很多遍。那些树、那些花草、那坝、那路,是他那代人的骄傲和象征,也让他留恋。二十世纪还剩二十多年的时候,“相老爷子”那代人纷纷离开英勇奋斗得来的交椅。他们失衡、担忧,却无所事事,常常不自觉地走进为之付出汗水、也寄予希望的大坝和树林。一个两个三个,来者渐渐多了;一天两天三天,时间渐渐长了;熟人相遇、生人相识,这里开始热闹起来。来这里的人也就更多。走着来、练长跑来、骑自行车摩托车来,也有坐公共汽车来的。人们带着马扎、坐垫、塑料布,京胡、月琴、小皮鼓,棋盘、麻将、收音机,酒壶、面包、松仁肚,或树下、或坝上,三五人成堆、七八个一伙。开始是相互问候、寒暄家常,继而倾诉衷肠、发泄不满,渐渐便国际国内、党里党外、天文地理、历史现实、政治经济、文教卫体、时事新闻、乡土民情,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了。聊累了,围坐树下对弈、搓麻、甩扑克,打拳、舞剑、练气功。开始只在春天和夏季来,后来一年四季风雪不误,天天按时来“上班”。一天不来就憋得直打磨磨转儿,遇谁烦谁,看什么都不顺眼,浑身上下没有自在地方。
二十世纪的日子越来越少,“相老爷子”那批人还能来的也渐见少。但是,总趋势是吐故少、纳新多。新世纪到来时,这里已有十几个堆堆儿伙伙儿了。
因为“相老爷子”来得最早,他所在的这伙“干巴佬儿”一年四季占着最好地点。堤上的杨树高耸挺拔,枝繁叶茂形如巨伞,晴天遮日,阴天挡露,下雨可挂塑料篷。炎热季节,坝上江风徐徐,坝下碧波涟涟。“干巴佬儿”们围坐树下,浊酒一壶边谈边玩。从这里去“彻底解放”(那是树下谈天论地十几年后出现的事)距离很近,又有“浪里白条”操持舢板,用不了一支烟工夫。树叶落了就移至坝下,背靠高堤松柏为邻,既避风又向阳。再冷就扯起编织布遮风挡雪,垒起野灶温酒烤干粮。三九天燃起篝火,或筑起雪窝子轮流静卧其中苦练纳气耐寒功。别的堆堆儿伙伙儿都尊重他们,自觉与之保持五十米以上距离,不受邀请从不越雷池一步。他们这伙儿人最团结、最齐心、最热闹,贡献也最大——老头湾由他们命名,所有来者都附和;老头湾论坛他们创建,讨论问题很少公开;“彻底解放”是他们开创的“伟业”,制造出来的轰动效应一直延续到新世纪仍然令人念念不忘。
老头湾和老头湾论坛命名的时候,来这里的人不像现在这么多。两个名字同出自一个坛名“大茶壶”的“干巴佬儿”之口。他爱喝茶,手里常捧个保温壶而得名。此人很有些老私塾先生遗风,谁发言就抱壶围谁转。入坛半年的一天,他呷了一口茶,迈着四方步突发灵感:各位,十余老翁四季常聚之处自然是福地,何不为它命个佳名?就叫老头湾吧!象棋扑克麻将之类乃属“调料”,拳剑气功也只算“副食”,谈天论地一舒胸襟才是“主餐”,称之为老头湾论坛名副其实呃!
老头湾和老头湾论坛之名由此诞生。“相老爷子”叫了好儿,“干巴佬儿”们或点头称是,或鼓掌举手,或默无异议,就算正式命名了。而命名之前,“干巴佬儿”们天天相聚此地已经整整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