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天早上来祭拜樟树神的人比先天还要多。
村民们听完我爷爷神奇返回的故事后想看我爷爷本人,看到我爷爷本人后似乎心里仍不踏实,还要伸手在我爷爷头上的牛脚印处摸一摸。
有一个人躬腰细声问我爷爷被救的经过。我爷爷噘着小嘴有些不情愿:唉,我就再讲一遍吧,就是,就是昨天夜里在我睡着时不知被谁抱着跑,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我弄醒后什么也看不到,眼睛给蒙住了……
后来呢?问的人有些急。
后来就到家了呗。我爷爷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完全清醒时听到身边有河水流动的响声,鼻子也闻到了樟树边熟悉的香火气味,估计到家了。我就喊小爸和妈妈,我一喊,我妈就开门跑出来哒。
听说你昨晚并没有喊你妈,只是站在树下一个劲地哭。是不是?稻草?
我爷爷脸一红,举手向取笑人打去,嗲声说,打死你!打死你!
取笑我爷爷的人是隔壁的彭郎中。今天他不忙,他也不想忙。张河渡口附近的人今天早上都无病无痛,大家兴致高昂地谈论着樟树显灵的怪事:昨晚亘山豹手下两个分管票房的小喽罗不流血不带伤地死掉了,每人左脸上留有一枚樟树印。
听我爷爷说完,彭郎中又到樟树前毕毕恭毕敬地擎了几炷香,还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
对樟树神,彭郎中自己心里也有一份深深的敬意。这份敬意不只是这次事件,而是来自彭郎中亲自遭匪的经历。大概是前年初冬的一个晚上,夜有点深了,他的药铺中没人来看病抓药。彭郎中就在柜台后边的煤火上炖毛芋头吃。炖熟的芋头果又香又粉,味道很好。刚从铁炉锅里拿出来的毛芋头烫手也烫嘴。彭郎中取出后就将它放入柜台上装有冷水的碗里先浸一会。那天晚上,当他水浸芋头时吓了一跳,灯火飘忽间,他突然发现柜台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不知他站在那有多久了。那个人不笑也不问,就那么冷冷地看看着彭郎中,看得他后背如浇冷水。
需看病么?彭郎中小心地问。
那人摇头。
您家里有病人么?
那人仍摇头。
那——那您是想抓药么?大哥?
那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柜台上,并随手挪过台灯把它压在灯盏下。
那是一张夹山虎派花舌子送过来的催款信。索要一百块银元。第二天下午日落前必须把钱放在樟树潭的芦苇边。不然的话,拉他家幺姑娘上山当压寨夫人。
当晚,彭郎中一整夜没睡,他的家人也一夜没睡。彭郎中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第二天一早,我太爷爷也晓得了这件事。他劝彭郎中不要急,去找樟树神或许能化解此难。
彭郎中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按太爷爷说的去做。杀了一只鸡去敬樟树神,然后将一个装有几块鹅卵石的豁口坛子放到指定地点。做完那一切,彭郎中躲在大门后连大气都不敢出,双腿如筛糖般抖个不停。直到天黑,有打鱼的船从津市下边回来,路过芦苇边时高喊死人哒!死人哒!大伙儿才跑过去看。彭郎中发现先天晚上向他索要银子的土匪就死在芦苇边。他左脸上的樟树图案非常打眼……
那几年,在张河渡口一带常年活跃着两股土匪。一支是亘山豹,一支是夹山虎。它们之间偶尔虽有争斗,但彼此大都在各自管辖的范围活动,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夹山虎主要活跃在石门燕子山,澧县杨家坊、码头铺、方石坪一带。王家厂以下的涔水流域,大堰垱、中武等地段则归亘山豹鱼肉。有一年差一点被团防队一锅端。中武以下至梦溪寺河段看似没有公开的帮派索吃讨要。但懂规矩的商家、船家经过岩头咀时见有戴斗笠的人招手都会主动靠岸。他们若向你伸手说“吃打饭的”,你就应明白且回他“要几碗”(土匪黑话一碗就是一块银元)。一挑盐收保护费半块银元(即一百五十枚“当十”的铜元);徒手或包袱客一块银元;布匹、药材、丝帮则看货收费,多时上百银元,少时几元、几十元不等。
在张河渡口一带吃打饭的被称做樟树派。樟树派比起其他两支帮派要正规得多,也有人情味。樟树派明确规定:农家有喜丧事不得前去“开差(土匪黑话打劫)”,路上遇见出诊郎中、邮差货郎、算命摇卦者也不得“别梁子(土匪黑话指在道上打劫)”。
彭郎中在茶馆说时摇头晃脑,口沫飞扬,像茶馆里的说书人。哑巴给他沏上一杯上好的太青绿茶后,彭郎中的兴致像开水中旋转的茶叶,在杯底沉寂几秒后随即尽情舒展开来。
如果是几箱茶叶,那该怎样交税呢?在座的一位外地口音的人突然插嘴问话。众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他,问话的是一位长满麻子的中年人。彭郎中认识他,姓蒋,从安化来,在涔河客栈已入住三四天。听说是个商人。每年冬季他都贩一些红茶黑茶到重庆去,回来时顺便带一些盐巴、西药、黑糖。
前天,蒋老板去彭郎中药铺买清凉油时与彭郎中聊过一阵。蒋老板的货一直走水运。在长沙装好货后由湘江经洞庭湖入汉口,再沿长江西上至重庆。今年他的货船出不了洞庭湖口。东洋人已占据汉口。他接到电报后就直接从安化走陆路经汉寿、澧县奔张河渡口而来。他打算在这里等从洞庭湖改向经澧水逆流而上的货船。
昨天,蒋老板的货船已到津市,今天估计能到张河渡口。蒋老板已租好挑夫,接到货船后,他将带人弃船登岸,由此向北,经湖北松滋、枝江、宜都、长阳,然后抵达宜昌县境的三斗坪。到那后,重庆也就不远了。此去全程长约两百公里,步行七八天就可到达。
蒋老板问茶叶怎样收税的问题,彭郎中也不晓得,他笑着向蒋老板摆手,这要问他们的花舌子才行。
花舌子是谁?还有舌头长得漂亮的人?
起码比有些人的脸要漂亮!不知谁接了一句,随即茶座里抬起一片哄笑声。
彭郎中觉得不过意,他端起茶杯挨着蒋老板坐下,替这个外乡人热心地介绍起他所知道的有关樟树派的掌故。
樟树派虽不像夹山虎和亘山豹有戴刀枪的队伍出没,但它也有严厉的执法队和执法方式。樟树派从不侵扰沿河两岸的村民。并发一块他们的标志牌让村民悬于大门外一角,表示此处已归樟树派管辖并受它保护。
爸——爸!有人找!彭郎中正说时,甘草的声音响在客栈门口。简短而有力。
蒋老板扭头朝客栈门口望,他的眼光不自觉在大门上角扫。前几天他住进来时就见到那儿有一块巴掌大的楠竹片,上面还画有鬼符似的条纹。想不到那就是他们所说的樟树图案。蒋老板想到这又扭头朝它望了一眼。它上面闪一层蜡质的光泽,应该是不久前用桐油油过的。
有人看病!甘草又喊了一句,面带愠色的她站在客栈门口冲彭郎中喊。
今天看什么鬼病!彭郎中嘀咕一句,红着脸,慢慢站起身。
一个大姑娘家的也不避避嫌,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吼气,像么得样子!彭郎中走出门低声数落甘草。
嘁,还好意思说俺?俺喊破喉咙你都不理!
你就不能进去对我小声说么?
俺不进去得罪你哒?甘草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没得罪!没得罪!彭郎中边走边摇头,我都把你宠得不成样啦!小祖宗!
甘草侧脸朝她爸开心一笑,扮了个鬼脸。
你么时候才长大?彭郎中再次摇摇头。
甘草向他翘了一下嘴,没再说话,她觉得与她爸说起来有些费劲。她不轻易进涔河客栈,其实也没什么真正的原因。太奶奶每次见甘草过去就要我爷爷叫她姐,甘草不高兴,甘草对她说过好多次,甘草说她爸与稻草爷爷年龄差不多,又是世交,况且她甘草与稻草小爸也年龄相仿,虽然不同姓不同祠堂,但感觉都是同辈分的人。让稻草叫我姑并不是想在稻草前面刻意去充大充长辈。
太奶奶不理,说你甘草与稻草年龄相差不是很大,且名字中都有一个草字,叫姑不好,叫姐你更显年轻,听起来也亲热。
甘草懒得与太奶奶费口水。从此以后,太奶奶在客栈时甘草也很少过来窜门。
蒋老板的目光从彭郎中的背影上移开。他对樟树图案突然没了兴趣。
蒋老板注意到太爷爷今天一点都不开心。太爷爷不光脸上无热情,而且看他时的目光也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