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12期
栏目:笔会
在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涔河两岸的村民都会来张河渡口祭拜樟树神。这是樟树显灵后才形成的习俗,说起来也有三四年。但接连两天在张河渡口祭拜樟树神还没先例。这稀奇事与涔河客栈老板的儿子扯上了关系。客栈老板的儿子在农历九月三十那天被涔河上游的亘山豹绑了票,可就在当天晚上他又毫发无损地被一神秘人送回了客栈。众人都觉此事神奇。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初一早上,客栈老板又召集众乡亲搭起祭台感谢万能的樟树神普救众生。
涔河客栈老板的儿子就是我爷爷,遭劫那年他才五岁。农历九月三十那天早上,我爷爷跟着别人到彭郎中家看热闹时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当时,彭郎中的幺姑娘甘草正在她家窗前辗槽里轧中药。像耍杂技的艺人一样,甘草双脚蹬在铁轮两侧的耳棍上,一纵一缩地抛甩着她如水草般柔韧的身子。轮子与铁槽发出欢快的撞击声。男人们如听见水响的蚂蟥,纷纷凑过去。但他们的视线似乎并不在甘草灵巧的腰身上,而是随着她两瓣如猪尿脬般鼓涨的屁股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甘草老爸在药铺前咣当咣当地捣药,岩臼快捣破也捣不散男人们的注意力。
与那些大男人相比,我爷爷就像一条贴在塘泥边的肉榔么鱼,笨拙地在男人们的腿间钻进钻出,等太奶奶发完十六笼娃儿糕抬头擦汗之际,才发现那个剃着牛脚板印的小脑袋不见了。太奶奶仰着脖子高声叫唤了几声稻草、稻草呃!见没人应,她赶紧将手上的活儿丢给哑巴伙计,蹑着肉粽似的小脚向郎中家奔呼而去。
稻草是我爷爷的乳名。太奶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彭郎中药铺、刘跛子裁缝铺、沙市人临江的酒楼,河边上摆渡的埠头,甚至连人家的茅厕也淘了。找着找着太奶奶禁不住哭泣起来。她的哭声惊醒了在伙房休息的太爷爷。为准备月底的大祭,太爷爷昨晚推磨备浆忙到深夜,四更天又起来升早火,很是困乏。待太爷爷洗了一把冷水脸确认我爷爷丢失之后,他面色憔悴地走向河边的大樟树,两手哆嗦地点起三支香,对着樟树连作了三个长揖。
香火的烟雾袅了袅,随风散了,消失在樟树粗糙的皮隙里。樟树很粗,五个成年劳力都合抱不过来。樟树躯干也挺直,有约十丈高,如一把巨伞高擎在涔河边上。胆大者蹭着树干爬上去,便可看到上游的赵家河和下河的岩头咀。岩头咀距樟树并不远,只是河水过了樟树潭连拐了两道弯。
近几年,樟树不断显灵。村民们不敢再随便在它身上踏踩。他们只用虔诚的目光去抚摸它高大的躯干,仰视它,想透过枝叶浓密的树冠,去探究描画着各自命运的白云和蓝天。
大樟树下便是客栈,到了初夏,客房中不用艾草薰,也会充盈着淡淡的樟树花香。进入盛夏后,黄白相间的樟树花儿随涔水一路东下,集沿河大小樟树的落英一起过梦溪,融澧水,到津市,入洞庭,一路芳踪,吸引着一群群尺余长的鳡鱼逆水而上,带来涔水澧水一年中最旺的鱼汛。
听说这棵大樟树远在我爷爷的爷爷时候就立在这儿了,它算起来也有一两百岁。也许是它老了,也许是累了,它的身子已向下河方向倾斜。太奶奶觉得它一年比一年倾斜得厉害,怕它倒后伤了风水断了财运。每年冬季枯水时,太奶奶都会请人在河墈下加石填土巩固根基,但春汛一到,河水一荡,所有的努力几乎白费。
遭千刀剐的亘山豹!你不得好死!太奶奶在太爷爷还对着樟树发愣时,她拿着一片纸向太爷爷匆匆跑来,边跑边骂。纸下方的画着一只豹头,那血盆似的豹嘴像烙铁,一下子烙伤了太爷爷的双眼。
上面写些么得?快念!
太爷爷不识字。太奶奶拿着纸念给他听:今日亥时送八百大洋到中武当道观门前第三棵槐树下。否则——
剁八块的真是狮子大开口!天黑前俺到哪去凑恁多钱?况且手上收的一直都是法币!
太爷爷面向樟树,双手合十,微闭着眼向樟树神祈福。没理会在一旁喋喋不休的女人……
我爷爷失踪的那天下午,涔河客栈的茶馆没有营业。天一黑,客栈就上了梭板。张河渡口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一切似乎不太习惯。月亮不肯出来。冷风跟叫不出名的夜虫一样,恋着客栈门口那盏昏黄的马灯无声地转。太奶奶独坐床头。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想着我凶多吉少的爷爷,一点睡意都没。
涔河客栈与亘山豹之间的恩怨可谓年长月久。
太奶奶怀我爷爷的那年端午节,太爷爷的哥哥——大太爷爷和太奶奶一道去上河看划龙船时与亘山豹发生了一点小冲突,被亘山豹打成重伤,抬回家没几天就断了气。
当时,太爷爷小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贪玩不懂事。他哥哥被打抬回去的当天,他与两个伙伴正在赵家河边赶野兔子。刚入夏的野兔能找的吃食不多,体力较差,跑起来比平时稍慢一些。小暑腿长,他能毫不费力地跨过农家的篱笆院子。并且他从小善跑,速度飞快。有一次他徒手抓住了一只飞跑的灰麻兔子。
小暑待大太爷爷“五七”期满,他向他嫂子,也就是我的太奶奶要了四块大洋,拜彭家厂的雷铁匠为师学打铁。他只学三个月就回来了。后来听说是雷师傅怕他惹麻烦不敢再带他。
太爷爷回来后在客栈前扯起一张白纶布篷,买来焦煤,拉起风箱,叮叮当当敲打起铁来。哑巴伙计给太爷爷当下手打铁后,太爷爷身上肌肉日见鼓起的同时他的勇气也鼓起不少。
亘山豹的人每次来“吃打饭”(土匪黑话收保护费)太爷爷都会去找他的大铁锤。太奶奶怕太爷爷闯祸,每次都把他推进厢房里,自己则挺着大肚子上前应对,与土匪说好话,给他们敬烟点火,并给他们的衣兜里丢叮当响的大洋。
为大太爷爷报仇是大太爷爷过世三个月后的事。亘山豹频频来张河渡口骚扰村民和商铺引起清泥潭乡公所周队长的注意。周队长的团防队隔三差五来这一带巡防。亘山豹对这边的骚扰才有所收敛。
为彻底免除心腹之患,在我爷爷满周年那年的中秋之夜,周队长听太奶奶建议,带着十几条长枪端了亘山豹的老窝。亘山豹慌乱中翻窗逃跑,被埋伏在外的团丁一枪打中左肩后他就势滚下陡坡,不知所踪。想不到,亘山豹没过两年又拉起了人马祸害一方。
太奶奶偎在床头慢慢想着这些往事,不知不觉睡着了。当客栈门前突然响起我爷爷熟悉而颤抖的哭声时,太奶奶听到后先是一惊,随即身着单衫光着小脚从里屋冲了出来……
当太爷爷和全部伙计一起出现在他们母子身边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向万能的樟树行跪拜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