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3年第04期
栏目:小说门
周大辛多迟回来,都带着老婆曾小芹,项母眼里,曾小芹是周大辛忠实影子。
周大辛曾小芹是一对夫妻,是项母家房客。项母住处是碧水城最后一片老街区,老街区老住户,死的死,搬的搬了,剩下像项母项老伯这样恋旧老人守望老街区老宅最后岁月。老街区腾下的老宅和空房租给来谋生的乡下人与外乡人。项母女儿项叶嫁人,儿子独立门户,空出楼上俩房间,一间堆杂物,一间租给周大辛曾小芹夫妻俩。他们早出晚归,无论多晚,项母都留门。门是老式双合大门,上下安装石臼,推拉门扇,咿呀作响,古老而悠远。两口子有时三更归来五更出门,甚至加班通宵不归,真真是铁打的身板累不垮。项母耳聪目明睡眠浅,深夜咿呀动静她一清二楚,尔后是稀里哗啦一阵响,尔后是一轻一重上楼的声音,如果最后听不到床铺嘎咕,他们就睡了。项母是过来人,身体性别早已模糊,楼上嘎咕和呻吟不成威胁与诱惑,如同半夜下一阵雨,催人入眠。最糟糕的是半夜吵架,男声如擂鼓,女声如敲锣,锣鼓喧天,就连耳朵失聪,听力漫失的项老伯也会一激灵惊醒。两个老人惊异这对外省中年夫妻精力过人,做十多个小时重体力活,回到家仍不得消停,夜里经历一场吵架,第二天曾小芹脸上挂彩,仍旧和周大辛没事人样同进同出,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话,无一星半点伤痛仇怨痕迹,平静如小船犁过后的水面。项母对曾小芹的隐忍很不满,当她面又不好说什么,以免涉嫌挑拨夫妻关系。一旦周大辛单独在家,项母总要乘机说他不是:“你这人真糟糕,怎么打老婆,你看她帮你做牛做马苦做赚钱,你下得了手。”
项母年长周大辛一倍,总不能像对待老婆那样用恶语和拳头说话,他尴尬地笑一笑,含糊支吾一句项母听不清的什么话,避开了。项母压根料想不到有一天平静的水面会掀起一场滔天海啸,把项母和老屋颠入血腥恐怖,制造海啸的正是周大辛和他妻子曾小芹,恐怖核心是周大辛割下曾小芹左耳。需要加以补充的是,周大辛脖颈也挨了一刀,伤及气管,生命危在旦夕。用前来办案的唐警官说法:男的比女的更严重,搞不好会死。唐警官向项母录口供做笔录前讲了这句开场白,道出事情严重性,绝非一般夫妻纠纷,已是事关人命的刑事案件。老刑警唐警官出马就足以说明项母不可等闲视之。唐警官坐在项母厅堂圆桌前,面对一脸惊恐,胸部快速起伏的项母,说:“阿婆你不要紧张,人没有死在你家里,他们现在都在医院抢救,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把所看到的说一下就行。”
项叶站在项母身侧捶背安抚,看到项母嘴唇哆嗦惊悸不成语,生硬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妈休息一下,她吓坏了,你知不知道。”
唐警官体谅项母处境,颔首示意:“阿婆你别慌,休息休息。”
厅堂圆桌上端惨白节能灯嗞嗞燃烧,映照古旧墙灰和正堂板壁人影晃动,几个警察进进出出吵吵嚷嚷忙着拍照取证,收集作案工具。如同所有的凶杀案,现场紧张、忙乱、惊悚。项母一生历事无数,终于习惯并认可恶性事件发生,开始回答唐警官温和从容的问询,一旁唐警官助手在纸上快速做笔录。
项母齐耳黑发,脸型短,皱纹不多,嘴瘪进去而显得下巴特尖;脸色因受惊吓而苍灰,情绪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回答问询断断续续,女儿帮她补充完整,有的问题女儿越俎代庖。
“男的叫什么名字?”
“芋头。”项母说。
“这是外号,我问的是户口本上的姓名。”
“真不知道,我们平常都叫他芋头。”项叶答。
“女的呢?”
“不知道,芋头从来不叫她名字,都叫老婆。”项叶边帮项母捶背边说。
“让你妈说。”
“我也不清楚,芋头平时都叫她老婆,老婆,蛮亲热的,”项母说,“她离家出走前,芋头叫了一回她名字,我没记住。”
“他们哪里人?”
“安徽来的。”项母答。
“安徽亳州,就是曹操老家。”项叶补充。
“哪个乡哪个村?”
“我们说不上来。”项叶说。
唐警官脸上不高兴,耐着性子说:“你们连这些情况都没了解,敢把房子租给他们。”
“我们这地方不都这样吗?没登记,不过问。”
“要是住进歹人,伤害家人,你们哪里找人,对他们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唐警官扒拉一口烟,“那你爸了解他们情况吗?”
项叶说:“我爸耳朵背,刚才出这么大事情,他跟没事人样冷静,一言不发,现在在房间看电视,他什么事都不管了。”
项老伯八十七岁,发白耳背,活成一尊佛陀。
唐警官接着问夫妻凶杀案发生的前前后后你都听到看到什么,这问题项叶代替不了,项叶夫妻俩是项母邻居打电话招来的,电话上说:“快下来看看,你妈家里出大事了,安徽佬砍了她老婆后自杀,你爸妈快吓坏了。”
项叶同学请要好同学上酒楼聚会,喝到面红耳热,撤回同学家里泡茶开心神聊。项叶忽然接到电话。接完电话,项叶两眼发直,好一会才缓过劲:“他妈的,这芋头。”事情一说,项叶老公说快走。走到项母家只需七八分钟路程。他们快步如飞,猜测事态严重与否,事情严重就拨打110。他们走过一排霓虹闪烁商店,隔着大道远远望见项母家外头巷子口非机动车道停着顶灯幽灵般闪烁蓝光的两辆车。
“坏了。”项叶老公说。
“肯定出大事了。”项叶一紧张,胸口擂鼓,连走带跑。警车与救护车空无一人,他们都进入项母家处理案件现场。
他们跑进巷子不远往左拐入一条黑灯瞎火小巷,十米处项母家门口热闹像烧开一锅水。邻居都钻出来情绪高昂谈论这件事,警察守在门口,站在厅里,跑到楼上,两层干栏式砖木楼闹腾如同集市。
邻居说:“快去看看你妈。”
他们俩跨进门时,两名白大褂抬着空担架冲进门,砰砰砰爬上楼,情状酷似战场。项叶夫妻俩不顾厅堂惨状,旁若无人冲进项母卧室,项老伯坐躺椅上呆若木鸡,似乎一时不相信惨剧真格发生了。项母靠在高高电视柜前,看到项叶,喘气说:“这短命鬼,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我魂都吓没了,这短命鬼真狠啊!”胸口起伏,情绪激动。项叶半搂着她,说:“你不要生气,事情跟我们无关,你们身体保重,没事的。”她一下一下抚摸老人瘪塌塌胸口,一个劲安慰她。
女儿是娘贴心棉袄,一贴就温暖,就回过神,絮絮叨叨讲述事情经过。
“芋头老婆回来了,芋头特地买了肉和青菜,芋头喜欢吃肉,芋头老婆也爱吃肉,干重体力活的人都爱吃,你爸就馋肉,三天不吃,狗都想上树。芋头做了饭菜端到楼上吃,他们吃饭都在楼上房间吃,那时他们没有吵,我以为芋头会动手,芋头老婆失踪半年,开始天天说找到她砍掉她手脚让她跑不成。芋头和老婆半年来头一回双双回来,男的走前,女的走后,阴着脸,不说话,我以为要吵,结果没吵,这就对了,我劝过芋头,砍手脚是要蹲牢房的,再说夫妻一场,芋头老婆可是个好老婆。
“吵架是在下午三点,我和老头子在房间看电视,楼上砰砰嘭嘭响,是打架了,我怕出事,想上楼,一走出房间门,芋头的小舅子连滚带爬跑下楼,芋头冲出来,在门口打了小舅子两拳头。没有芋头老婆声音,我跑到楼上看,芋头老婆不在,难怪没有一点声。我骂了几句芋头,芋头不跟我生气,他嘴巴很甜,婆婆长婆婆短,我批评他,他细声细气接受,他说过在外婆婆你就是我妈妈,芋头对我骂他,解释说婆婆你知道,我老婆这次回来跟我离婚。芋头脾气暴以前打老婆,心里其实爱死老婆,现在老婆提出离婚,他哪舍得啊。他们孩子都十四五岁,结婚十多年,咋说离婚就离婚,芋头舍不得,心里难受,说话声音都哑了。
“下午没看到芋头老婆,芋头老婆晚上七点钟回来,天都黑了,我没看到人,听到上楼的声音,芋头已经在房间里了。楼上没有声音,他们睡觉了,邻居说出事时房间里的灯是黑的。九点多钟,老头子睡下了,我在看电视,听到几声凄惨的快来人啊,救命啊的喊叫,楼上碰倒什么,发出铿哐重响,我想坏了,开门打开厨房灯,芋头女人从楼上走下来,手摁住一只耳朵,血从五个手指缝流下来,衣服上都是血,湿了半个身子,我差点吓昏过去,呆呆站在一边,芋头老婆好像不觉得痛,说了句什么话,我听不出说什么,她骇人地走到我房间,自己拿起电话报警。后来你们赶到了,芋头这短命鬼,心这么狠,千刀万剐。哎呀,吓死我了。”
项叶劝:“妈,你别怕,没事的,他们不会死。”
唐警官录好口供说:“男的比女的更严重,搞不好会死。你放心,没你们责任,也没死在你家里,我们会找他们了解,那个女人伤势不重,过两天就能取证了,到时就能水落石出,男的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