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中午,蒋婆就收摊回家了。“黄老三难得回来一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抓紧点!”临走时,她又叮嘱了一句。何幺婆用那把快散架的芭蕉扇驱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一边对车站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拖长声调吆喝:“买茶鸡蛋,香喷喷的茶鸡蛋呀,七毛钱一个,又便宜又实惠,吃一个嫌不够,吃两个还想吃,吃三个不嫌多咧……”那声音软软的、绵绵的,抑扬顿挫、悠悠扬扬,像唱歌似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的脑子也没歇着。她看见蒋婆乐颠颠地离开了摆摊点,暗想,老婆子高兴成这样,真应证了“钱再多也不怕咬手”那句古话啊,只是千万别为了一千块钱跌个跟头,把老骨头闪坏可就不值得了。一个茶鸡蛋卖一千块钱!要不是蒋婆亲口说出来,打死她也不信咧。她每天从早上卖到天黑,腰杆子都坐断,也只能卖出十多个茶鸡蛋,七毛钱一个,扣去每个五毛钱的成本,再加上煮茶鸡蛋用的油盐酱油和五香桂皮之类花的钱,每个茶鸡蛋赚一毛多钱。一千块钱,那得需要多少日子,卖掉多少个茶鸡蛋才能赚那么多呢?一年?两年?一千个茶鸡蛋?两千个茶鸡蛋?这些数字在何幺婆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她快转糊涂了,也估算不出来。卖了这么多年的茶鸡蛋,她甚至都不清楚究竟卖出去了多少个茶鸡蛋和卖了多少钱。这以前,她其实对自己的账目是一清二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可现在,这一千块钱一个茶鸡蛋的奇事,将她的脑子完全搅乱了。随后的大半天里,她有些恍惚,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可何幺婆的两只眼皮都跳!总觉得有人像皮影戏那样在眼前闪来闪去,那人影子一会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个牛高马大、满脸麻子的壮汉,但总是模模糊糊的,像鬼魂一样,始终看不清脸。何幺婆知道,那个小孩子是黄老三,那个壮汉是黄老三他爹黄聚财……何幺婆越来越心神不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到天黑,就收摊回家了。
何幺婆的家离镇子不远,煮一锅饭的工夫就到了。她每天都要在这条从村里往镇上去的路上走两个来回,以往总觉得一抬腿就到了,可今天她却感到比过去漫长了许多。一路上不时有人跟何幺婆打招呼,她都心不在焉地嗯唔着,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人家。她的心思仿佛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跟老黄家这怨结算是解不开啦。”那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叹息像一阵风灌进了何幺婆的耳朵里,她悚然一惊,赶紧抬起头四下张望着,生怕被人听见了似的。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晚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