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章笔直地站立在一张长方形桌前,接受国民革命军新编22军军长李昌莆的一番指令后,他说了一声:“是。”不是很响亮,听得出他接受得有些勉强,他咽了一口唾液,很大的喉节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坐下,心想,你李昌莆这不是成心要我老婆当寡妇吗?屋里很静,弥漫着皖北土地上干燥呛人的烟草气味,坐在身后的两个女机要员偶尔发出细嫩的咳嗽声。
李昌莆见他笔直地站在那里,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李军长,是不是可以允许我把老婆和孩子一起带到澈通城防线?”
大家都笑了。桌子很大,周围坐了一圈团职以上的干部。李昌莆没有笑,依旧板着他那张疙疙瘩瘩的长脸。他能听出王宏章对他的部署有抵触,情绪还不小。他们想的啥,李昌莆心里清楚得很,无非都是想保住自己的那点实力而已。本来此战事应由装备精良的66师盛师长来担任的,不幸的是,前两天盛师长突然死在南撤的路上。眼前这一帮人,挑来挑去,也只有王宏章所带的四十八师能在日军松岛师团面前抵挡一阵,据说,赶往澈通的日军也不过几百人的一个联队,战事并不是很大,王宏章只要能抢先到达,守住澈通城三天,李昌莆就能对战区长官部有所交待。日本人疯了,但战争早晚都会停下来的,江山还得中国人坐。重要的是谁能挺到最后,肢全血暖地活在这世上才是最真实的。可问题是大敌当前,新22军是万万当不得乌龟的,一旦背上消极抗战的罪名,不被正法,也得让天下百姓的唾沫淹死。所以他不能有半点含糊,至少要让后人提起他时还算是个抗日的吧。那个死在老蒋枪下的韩复榘,对谁都是当头棒喝呀。当不当抗日英雄无所谓,只要王宏章能把这一仗接下来,老丈人留下来的鹿杆子军就不会毁在他的手里,就能在皖北数千万老百姓和战区陈长官面前,重新抬起他二十年军旅生涯的头颅。
“带不带老婆孩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战事无关,只要能够强占澈通城,你想干什么都行。不过,你不要太悲观,日本人也是肉长的,他们手里有枪,你的手里也不是烧火棍。你老婆孩子要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活着回来见我,我们等待你的战况。另外,战区长官部陈长官说了,等这一仗拿下来,他和我一起去澈通城接你到重庆见老蒋。”
王宏章对李昌莆的后半句话笑了笑说:“好,等我见了蒋委员长,我要向他要坦克,要飞机、大炮。”他坐下,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起来。心里说,这一仗谁“拿”谁还真说不准,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你有吗?
澈通城是苏豫皖战区一千多公里的防线中最重要的关口之一,它卡在黄河干流斩金河以南的豫皖省界上,日军要是过了这个口子,就会沿肥安公路直逼安庆,与已攻破了淞沪防线的日军汇合,那么,沿长江一带所有的城市就会唇亡齿寒,当然也包括重庆。
李昌莆又说:“当然,你王宏章决不是孤军奋战,在你到达澈通城之后,咱们的66师和第十八榴弹炮营,作为后援部队紧随其后,插入澈通城侧面的鼓坡山右翼,随时支援你们。哦,66师师长暂由军部张子立副官兼任。另外我已经通知了当地的保安团和游击队,让他们配合榴弹炮营,把八门德式加农炮都拉到山上去,让日本人也尝一尝咱们‘天弹’的鲜儿。”大家又笑了,但有人只是把笑声淡淡地从鼻子里哼出来。
“张子立!”笑声刚落,李昌莆就把一个年轻人喊起来:“66师师长暂由你来兼任没什么问题吧?”对方回答说没问题。“第十八榴弹炮营也由你亲自指挥,你一定要紧随王师长身后,争取在后天凌晨过河登上鼓坡山,我们都等着听你的炮声呢。”
张子立一声响亮的应答后坐下来。他那股子年轻气盛的气息,似乎也把阴暗的屋子挑亮了许多。
前66师盛师长两天前因车祸死在部队撤退的路上,他的尸体竟然让日本特务偷偷拍了照,图文并茂地把盛死在皖北的消息,刊登在汪伪政府办的《救国日报》上,给了本就人心惶惶的中原民众不小的震动。66师要重整旗鼓,刻不容缓,但让军部副官张子立担任66师师长,有人为这个嘴上无毛的公子哥捏一把汗。李昌莆明摆着是有意提拔他的这个小舅子嘛。
会议匆匆结束后,李昌莆留下王宏章,说这也不全是他个人的意见,在接到这场战事的军令之前,他曾向长官部通过电话,把他们的战斗能力、布置安排均报告了正在豫皖防线视察的陈长官,谈到澈通城的时候,陈长官直接点了他王宏章的将。
王宏章吐掉烟头说:“既然连战区陈长官都这么器重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李昌莆拍拍他的肩:“老婆孩子就不要带上了,我会让军部手枪营全天伺候的。预祝你们凯旋,保重。”
王宏章回到师部,迅速打开地图,与参谋长郑学重做了简短交流后,命一直守候在侧面房间的传令兵传师长令,命令各团立刻向距离七十公里外的澈通进发,务必在明日午时到达澈通并迅速占领鼓坡山高地,消极怠慢者军法处置。他在摊开的澈通城地形图上凝视少顷,再次下达命令,命第三团谭金明部暂派一个连轻装快速赶往斩金河上的两座桥梁,严加把守,保证后续部队顺利进城;命副师长迟连栋所兼的第18团进城后迅速组织全城民众撤离,保证城里不留一个老百姓。54团潘景荣部及58团韩宗泽部随师部同行,一到达澈通立刻登上鼓坡山。
站在一边的参谋长郑学重忙说:“城里不留百姓恐怕不行吧,我们的粮草供给和撤下来的伤员都需要市民的帮助……”
王宏章斩钉截铁地说:“不,一个都不能留在城里,万一日本人占了城,百姓就遭殃了。能走一个是一个。”
一切就绪后,王宏章穿上雨衣走出门。
他听到远处隆隆的炮响,雨比刚才下得更大了,豫南皖北一带所有的河流都在上涨,就算是没有战争,今年的水害也够老百姓受的。王宏章钻进自己的一辆破吉普车里,但还没有上路就陷在泥泞里了,这还是两年前部队驻扎广州时,法租界的一个犹太商人为筹资拯救滞留在东欧的亲戚,以五两黄金卖给了他。
手枪连把车推出后,王宏章对司机说:“走霍莆。”
那是他的家人住的地方,看来他是真的要把家人一起带到澈通城了。然而,一上路,车子再一次陷进泥里,看这天这路,霍莆无论如何是去不了,他只好又退了回去。
时近正午,雨下得遮天蔽日,能见度很低,宛如黄昏,道路上依然有逃亡的百姓和车辆与队伍逆流而行。车行有如蜗爬,驾驶员打开大灯,吃力地在雨中前行,他的部队站满了狭窄的土路,好在除了骡马牵引的几门小山炮外,没有什么大的辎重。他现在距离澈通城大概六十多公里,路不是很遥远,但是太难走了,不出意外的话,明晚5点左右就能赶到。王宏章坐在车里一声不吭。雨似乎小了一些,路边逃难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地迎面走来,还有牵着骡子驮着粮食的车队。
这时,车后的电译员崔玉芹接到军部的电文,是张子立正在传达李昌莆的命令:“……澈通那边很乱,城里所有的通讯都已经中断,日军飞机已将斩金河的大桥炸毁,企图拦截你们的到达,现在你们只有翻过秃垄子山过河,那里河床较宽,水浅,你可以泅水……”对方发现王宏章没有回声,又发过来:“王师长,接到电文没有?请你回电。”
王宏章命电译员回电:“你怎么还没有动?你新接的66师到底能不能跟上我……”
张副官的电文很蛮横:“我正在问你!你已走在了什么位置?”
“我正走在接老婆孩子的霍莆路上,如果我去不了霍莆,请你转达李军长,一定要派人把他们送到澈通城,这是我向上面提出的唯一要求,请你一定转达,还有,这样大的暴雨,没有桥哪里也过不去……”
张副官回电:“这个我不管,我只管传达命令。现在军务要紧,战机当头,你怎么还这样婆婆妈妈的,难道你的老婆孩子比国家的存亡还要重要吗!”
王宏章也毫不示弱,愤然回电:“张子立我告诉你,除了李军长,你没有资格对我这样讲话!我要是能活着回来,吴淑香那档事还没有完哩!”
对方也不示弱:“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忘不了个人恩怨……”
王宏章对电译员大喊一声:“把电台关了!”
等王宏章冷静下来,郑学重问他:“如果真像他所说没有桥,我们怎么进澈通城?”沉思片刻,他无奈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到了河边再说吧。”
就在这时,部队前方砰砰传过来两声枪响,王宏章和车上的人均一愣:“是谁在打枪?”其实,枪声炮声在眼下应该是很正常的,但那都是日本人的枪炮声,离他们还很遥远。枪声这样近,又能够清晰地辨出是自己部队中下级军官配发的那种仿德毛瑟匣枪特有的声音,分明是自己队伍出什么事了。郑学重说:“可能又有谁走火了吧。”
王宏章没再吱声,铁青地绷着一张方脸,他的思绪似乎依然停留在刚才与张子立的对话当中。盛师长要是活着多好,他们都是保定步校的同学,如果他俩并肩作战,配合打眼前这一仗,情况一定会好得多,可是现在让他摊上了这个不阴不阳张副官,很不舒服。他不由摸了摸怀里,那里正装着一个死去的女兵留下来的手枪。
张子立是李昌莆的小舅子。新22军的前身原本是一帮蜗居在吕梁山脉秃蒿岭上的土匪,最初以土枪猎兽为业,身披鹿皮,俗称鹿杆子军。民国十二年,匪首张大顺子被阎锡山一部清剿收编后,张匪一直貌合神离不想归顺军阀,欲寻找时机另拉杆子出去,却被阎锡山派人暗杀在他家的窑洞中,死前他把八百多号人交给了女婿李昌莆,并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尚未成年的小儿子,那是他们张家的独苗。李昌莆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他把张子立紧紧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并且他把队伍成功拉了出去。直到他顺从国民革命军之后,这支四处游荡,盲目不定的队伍才算正规起来。
而出身儒商世家的王宏章就不一样了,他本就读于北平师专,一身血气的他,面临国家内乱外患,中途退学,进了保定步校。毕业后正值军阀混战,他以极其清醒的头脑,加入了国民党,在郑州军务处做党务工作。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李昌莆部被整编为国民第五兵团新编第22军,奔赴抗日前线。为了加强这支地方武装的军事素质,有力制约其随时泛滥的军阀思潮,战区长官部在人员配备上做了大的调整,做党务多年的王宏章就这样下基层进了新22军,时任中校团长。几年仗打下来,他被晋升为48师少将师长,但让王宏章越来越感到,这支家族队伍不仅匪气十足,而且排外意识尤为严重。他王宏章不怕汉奸、日本人,就怕内乱,此次前往澈通城应战,让他隐隐感到,与这位趾高气扬的张副官配合作战,必将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