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的某一天,王宏章在萧庄剿灭了伪治安救国皇协军一个团。之后,张子立代表军部,与几个军务后勤人员驮了一口猪和几条香烟前来慰问48师,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先到师部,而是直接到48师团以下单位转了转,在副师长兼18团团长迟连栋那里吃吃喝喝待了一上午,据说还找来了几个美貌妓女作陪,说是张副官好这口。
王宏章心里明白,无非是为萧庄剿伪一战,缴获了一点武器几车粮食和一些军需物品而来。有人向上反映:“王宏章仅上缴几条破枪怎么行?他收缴的日伪大量重武器,光日式小山炮就有十几门都直接充实自己的装备了。”这让其他几个师在李昌莆面前大发牢骚:“妈的,这不成土匪了吗?以后我们也这么干。”李昌莆表面上不吭声,内心却很添堵。他知道王宏章是上面下来的人,训导不起呀。
而更有文章可做的是,那一仗王宏章虽全歼伪军一个团,唯独却让伪司令杜尚柏跑掉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有人分明看到杜被俘了,怎么能跑掉了呢?于是便怀疑王宏章一定私收了杜尚柏的金条,然后放虎归山。这才是张子立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天下午,张副官在迟连栋的18团喝得满脸放光后,摇摇晃晃走进了王宏章的师部。如果王宏章要是出面迎接一下,事情也许要好一些,可他偏偏不在师部。张副官就认为这是有意不想见他。他要等,一直等下去:“我就不信他还不回师部了?”
他把黑亮的马靴高高翘在一桌未开席的酒宴上:“娘的,灭了几个小伪军,有了几门破山炮就天王老子了是不是?”
此时,王宏章正坐在一处空闲农田改成的临时靶场上,观看缴获来的山炮试射情况,一个日军俘虏正在做示范,呜里哇啦教授着炮兵。王宏章答应他,把我们的炮兵教练好了,可以放他回去。当然,王宏章也没有忘记上面正有人在他的部队里搞调查,命令卫兵通知郑参谋长,在师部的军官食堂里备些好酒菜,让他应付去吧。
郑学重安排妥当酒菜之后,又把师部两个最漂亮的女尉官拉来作陪,一个是电译员崔玉芹,另一个叫吴淑香的是师部机要员。张副官把腿翘累了放下来,看着在座的人问:“等吧,王师长不来,咱们这桌席就不开。”
郑学重一边再一次喊卫兵,叫他再催一催师长快过来,一边不住地哈着腰说:“真不好意思,王师长军务太多有失远迎,请张副官原谅。”
“他难道不知道上面来人吗?是他心虚,心虚你懂不懂?心虚就是做了贼事不敢见阳光!太不把军部的人当回事了吧?”
“也许他还不知道您来了。”
“你说他不知道?他可能不知道我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吧。他到底在哪里,你说?”张副官更来劲了,又把脚翘上桌。
郑学重又一次煞有介事地喊身边的警卫员:“赶紧通知王师长,就说张副官有非常重要的军情相告。”
郑学重不停地赔着笑叹着气:“唉——实在是太不像话,怎么能这样对待咱上级部门呢?张副官,我看咱们是不是就不要等了,先喝起来,你看好不好?”
张副官也不想这样拧下去,王宏章今天要是真不来,他该怎么收场?见郑学重这样诚恳,就坡下驴吧,怎么说郑也是个少将参谋长。他把脚放了下来,但他还是没有端酒,歪着头阴阴阳阳地看酒瓶:“洋河大曲,酒倒是不错。也难怪,我跟王师长是平级的呀,有这么一瓶好酒招待我,我也该知足了。你们说是不是?”
郑学重等众人都赔着笑脸嘿嘿哈哈地迎合着。一个女兵笑说:“其实我们师长一点官气都没有,他真的是很忙,总是到下面抓练兵。”
张副官抬眼看看说话的女兵,眼睛亮了一下,眼前这两个女兵还挺漂亮的。他的面色暖了一些:“好吧,今天我就看在48师两个小姐的面子上,领了这洋河大曲的情吧。”
郑学重端了酒杯站立起来:“张副官,我们确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王师长是个直人,还望您多多包涵,您一路走来太辛苦,还带了这么多好东西,真是让48师受宠若惊啊,来,我敬副官长一杯。”
张副官还是没有动桌上酒杯:“酒我已经在你们下面喝过了,在这里我就不喝了吧。哎呀你们那个迟连栋真他妈的能喝。”
郑学重感到张副官没消气。王宏章成心不想见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但是郑学重不能小视他,张不仅在李军长那里很受用,还是长官部陈长官的红人。现在,他被夹在中间,他还真不知怎么应付才好。但不管怎样,场面是不能冷的,他倒了满满一杯酒说:“张副官,那我就赔罪一杯,先干为敬了。”
张副官正了正身子,表现出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样子说:“既然我和大家都坐到一起,不喝48师的酒,大家说我面子大,搞得情绪都不好,好,我喝!”
气氛缓和了,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张副官放下酒杯,赞叹道:“好酒。不过,有一些话,我还是要直截了当地说,本来我是想当面给王师长说的,现在他不在,你既然是他的参谋长,你转达给他也行。你们缴获了十一门山炮,外加一个日军战俘打算怎么处理?你们就是不上缴,是不是也应该向军部请示一下才对?为什么不把一件好事做得光明磊落一点呢?”
郑学重稍一停顿马上说:“是这样的张副官,关于我师武器配备之事,我和王师长早在两年前就跟李军长谈过,48师的装备不足,连班用机枪都配不齐,怎么打仗?我记得李军长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你要装备我哪里有,有本事你从敌人手里夺。’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好啦好啦,这个事就算了,现在李军长感兴趣的是,那个皇协军司令杜尚柏是怎么跑掉的?”
郑学重一愣,他们确实抓到了这个伪军头子,至于王宏章为什么要放他,他也不太清楚,他只好敷衍说:“匪首跑后,我们没能抓得住,这是我们的失误,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当年国共鏖战,汤将军不是也不慎让共党的一个大头目邓默含跑掉过吗?现在国共两党合作了,汤将军不是又和共党坐到一起了吗?”
张副官打断他,大声说:“那个杜尚柏是个大汉奸,难道你们也要和他坐到一起不成?军统悬赏十几万,多少人都想杀他,你们却让他跑掉了,没这么简单吧?”
郑学重听出他话里有话,笑说:“那我想请教副官长,还能复杂到什么程度?”
“你告诉王宏章,让他把那些买了杜尚柏狗命的金条宝物之类,交出来也就算了。”
郑学重心里咚的一声,想,难道王宏章真的会这样吗?不,他了解他,他不会的:“有这事?不可能!王师长不是那种贪财好色之人。”
张副官稳坐不动,望着眼前两个女子冷笑:“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你们48师的女干部个个都漂亮得很嘛。”两个女兵一下就脸红了。“告诉你吧,郑参谋长,我在你们下面转了一个上午了,下面的反映很强烈呀。”
郑学重尴尬又有些厌倦地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好了,都是为了党国,为了咱们军政的纯正,来,喝一杯。”
可是张副官不端酒,没人敢喝。
这时,两位女子有点坐不住了,慌忙站立起来,其中一个说:“各位长官商谈军务要事,我们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妥当?众位慢用,我俩就告辞了……”说完就准备离座。
“不,谁都不要走,都坐下。”张副官说:“今天,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到家了,至于你们王师长该怎么办,他来拿主意。反正我觉得,好装备你们得了,钱财你们也要得,胃口是不是有点大了,至少也分给咱弟兄一杯羹吧?呵呵。”大家都随他迎合着笑。
郑学重也尴尬地笑了两声,心里很憋闷;他把斟满的酒一口喝进去,又抓过一个鸡腿大口吃起来,不再吭声。一桌人都看着他吃。一条腿进肚后,他对站在一旁的警务人员狠狠地说:“再催一下王师长,问他何时到,给个准话!”卫兵一怔,快速走出去。
这时,机要员吴淑香端着一杯酒站起来:“各位长官,作为一个机要员,小女子我本不该也不敢在各位大人面前插话,我跟王师长多年,他在全师素有仁慈不贪之口碑。今日他有失远迎一定有要事在身。今日张副官一行光临48师,带来鲜肉香烟慰劳官兵将士,我们全师不胜荣幸,小女子我冒昧地敬副官长一杯,也不知副官长肯否赏脸?”
张副官看一眼吴小姐,这个女孩个子很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她口才很好,字正腔圆,一身合体的军服把她漂亮的身材衬托得更为俊俏,张副官看着她那白晳的脖颈,一股血液就冲上了脑门。
“好,我喝,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给我敬酒,岂能不喝?不过,我喝一杯,你得喝两杯,既然你这么敬佩你们王师长,那就算是替王师长喝吧。”
“行呀,只要您今天喝得痛快,怎么着都行。”吴小姐很是爽快地把两杯酒都喝了下去。一张白净的小脸很快就红起来。
直到这时,张副官才露出了一些笑意:“哎呀,想不到,在48师还有这么出众的女军官呀,真是你们48师的福呀。好,我今天要好好和美女们喝几杯,来,吴小姐咱们再喝一杯。”郑学重赔着笑,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放下来,心想,幸亏叫了两个女孩来,不然这个家伙还不知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他站起来出门去小解。
当他回来的时候,酒桌上热闹起来,张副官缠住吴小姐不放,一杯又一杯地喝,陪他来的几个校官把崔小姐也缠上了,两瓶酒过后,吴小姐醉了,软软地趴在桌上,郑学重想,酒喝到这份上,张副官长也该满意了吧,看天,太阳已偏西了,郑学重就又端酒站起来,打算说几句战时事繁,再好的饭局也不便持久之类的话,宣布散席算了。
可是吴小姐刚一站起来就吐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张副官一把上前扶住了她。郑学重赶紧对崔玉芹说:“小崔,快把小吴先扶到里屋躺一会儿吧。”
张副官却说:“我来扶,你们继续喝,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散席。”之后,便一把把吴小姐抱了进了屋里,咚的一声关上了门。郑学重和崔玉芹觉得这样不妥,欲上前推门,几个随从就笑着拦住了他们,有人无耻地说:“没事的,张副官很快就会出来的。”
开始还没有什么动静,郑学重心想,要是吴小姐自己愿意就随她去吧,反正这些神爷早晚都要走人的。当他正想转身离开,就听吴小姐的声音传出来:“……张副官,你要干什么?不,不要这样,我有男朋友……”
就在郑学重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王宏章的车声传过来,车子停到窗前,使屋子暗了许多,王宏章一边用卫兵递过来的毛巾擦着手,一边笑着说:“对不起大家了,那些个铁疙瘩还挺复杂……你们怎么都站着,坐坐,怎么不见张副官,他人呢……”王宏章身上的机油味儿很重,连屋里的酒气都没有盖住。
张副官的一个随从忙抢过话说:“他喝多了,正在屋里躺着呢。”
王宏章饿了,拿起鸡腿说:“是吗?郑参谋长,你怎么把人家整醉了?”
可偏偏这时,吴小姐的反抗声又从里屋传出来。
王宏章问:“什么声音?谁还在屋里?”他环顾四周,又看到电译员小崔不停地抹泪就问:“到底怎么了?”
崔小姐哽咽说:“王师长,救救吴淑香吧。”
郑学重只好凑近他小声说:“张副官把喝醉的机要员小吴抱进去了。”
王宏章腾的一下站起来,撞开想拦他的两个人,一脚踢开反扣住的门,却见张副官趴在已经半裸的吴淑香身上,王宏章愤怒地欲冲上前去,一下又站住了,张副官的手枪指着他,大叫:“出去,我让你出去!”
王宏章见他的手晃得厉害,迎枪往前走:“张副官长你醉了,喝醉的人干蠢事我一向都会原谅的,你起来吧,想找女人玩,咱们上清皋城,那里有的是,我陪你,你若没喝够咱们还可以继续喝,我陪够。”
但是张副官手里的枪还是响了,还好,子弹擦着王宏章的左臂打在门框上,门外的卫兵听到枪声冲进来,把张副官的枪下了,同时也把门外随从的枪缴了,一帮人都被捆绑起来。
王宏章说:“张副官,这可是你逼的,我很不愿意这样做,你代表上级送来了肉和香烟,全师的官兵感激不尽,可是你也太目无军法,强奸妇女犯的是什么罪你是知道的,不要因为你是李军长的小舅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你把我当什么了,开妓院的鸨子?不过还好,你这枪的准头不大,事情还算没有闹大,我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张副官恼羞成怒地梗着脖子:“王宏章,我是没有拿你当外人才在你这里随意了一些。上面看你们打了胜仗,派我代表军部抬了猪肉来慰问你,你高贵不见我倒也罢了,万万想不到,你的见面礼却是扎我的粽子下我的枪!好,既然你这样见外,那这笔账我算是记上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王宏章冷冷一笑:“郑参谋长,给他们松绑,把枪还了,送客!”
这件事过后,王宏章也没有向上面反映,原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在三天后的一个上午,吴淑香突然来到师部,她向王宏章报告,说自己接到了军部的命令,要调她到军部去工作。
王宏章想,这显然是张副官对小吴不肯罢休,越过他直接要找这个女孩子的麻烦了,但他嘴上却说:“这应该是好事嘛,军部的条件好,不像我这里,不是急行军,就是打恶仗,生命没有保障……”他一抬头,却看到这女子在哭,无声地哭,泪如泉涌:“我不想去!也不能去!”
“你可是军人,军令如山倒,你说不想去怎么行呢?”说过后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小吴说:“这一定是张副官的意思,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在75师骑兵营里当副营长。我们都是郑州人,同级不同校的同学,一起弃笔从戎。说好等抗战结束后,就回郑州结婚的,我不能去军部,前几天那事他已经知道了,他很痛苦。”
王宏章笑一笑说:“不想去那就不去嘛。别哭了,回去吧,我来给他们打电话。”
吴淑香擦掉眼泪,一个立正,不无感慨地说:“谢谢师长,谢谢……”敬礼后走了。
主管军务的郭副军长接了电话:“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王师长,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霸道,张副官抬了肉烟去你那里慰问,你却绑了他,不就是看上了你身边的一个女人嘛,就这样让你大动肝火?张副官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单身汉,他追女孩子那也是天经地义。而你就不一样了,怎么,你还想三宫六院不成?好啦,再说就难听了。现在我正式通知你,48师机要员吴淑香从即日起,调往军部任文书工作。你听到了吗?”
王宏章勉强说了一声是,挂了。
这事让他头疼起来,心想,是不是再做一做小吴的工作?其实去军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重要的是,要让她知道,一个军人是不能太个人化的,特别是在战火纷飞的年月,很多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忍耐为先的,难道,爱情和贞洁对一个女人真的比生命还要重要吗?如果她要是坚决不去,那就让她退伍回郑州吧,不过那样的话,自己的麻烦可能就大了。
他正这样想着,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是妻子从清皋城里打过来的,又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传过来,老婆呜咽着说,她爹给人打死了,上午还好好的,出去到华顺街上找老友们下了几盘棋,回来的路上就被人枪杀了……
八成是日伪特务干的,是针对他这个抗日女婿来的,妻说她和孩子也危在旦夕,快来接他们吧。王宏章觉得这事耽误不得,就换下军装带了卫兵,驱车前往清皋城。
待他办妥丧事,接妻儿过来,已是第三天的上午。刚进了师部大院,就见院门口摆放着一具尸体,师部人员全都站在那里。师部仅有的几个女干部都在掉泪。郑学重迎上来对他说:“是吴淑香,今天凌晨饮弹自尽的。这是她的手枪,唉——真不该让她上张副官的餐桌。”
王宏章走过去,掀开白布,凝固的鲜血已把一头黑发染成酱色,面色惨白,有泪痕挂在脸上。这个女孩是他从郑州带出来的,现在她死了,年轻轻的,向她的家人怎么交代?
崔玉芹在一边哭泣着说:“她是接到了男朋友的绝交信后才……”
王宏章站起身来,把吴淑香的手枪放进怀里,沉重地说:“抬出去埋了吧,买口好一点的棺材。”
回到屋里,他又把手枪掏出来端详,枪上有她的名字,依稀存留着少女淡淡的清香,几年前这个女子在征兵簿上签名的情景历历在目,一滴冷泪悄悄落下来。
妻子搂着他们九岁的小儿子,远远站在一边,怯怯地看着他,老丈人死了他好像也没有这样的难过。
妻儿在他的师部只待了三天,就转到霍莆他的一个同学家里去了。大敌当前,他随时都要出兵征战,家眷自然不便携带。特别是日本人占领华北之后,很快就会越过陇海铁路向华中华南地区大兵压过来,城池一个一个地失守,他们也是一退再退,已经退过黄河了,一直听说要炸开黄河堤坝阻挡日军南进,却也久久未见行动。48师孤军蜗居在大别山一带转战于皖豫数月之久。当他接到争夺澈通城之命时,他已感到活着的日子不多了。澈通城一旦失守,霍莆也会沦陷,他的妻儿一定会背上抗日家属的罪名,惨死在日伪的刀下,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他们一并接到澈通城,死到一起也比做孤魂野鬼强。然而,就是这个小小的愿望看来也很难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