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的一天——很平凡的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爸爸和妈妈突然提前下班回家了。
爸爸是柴油机厂的车工,妈妈是街道服装厂的缝纫工。爸爸的厂子离家挺远的,上下班都要骑很远的自行车,所以爸爸一般都是五点半多才能回家。妈妈离家就近多了,除了加班加点之外,一般情况下,五点一过,妈妈就回家了。
但是那天,才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我们正在门口的土路上玩“骑驴”呢。就在这时,我看见爸爸和妈妈一前一后回家了,而且是跑着回家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爸妈这样慌张过。爸爸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油啦吧唧的,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妈妈戴着白色的工作帽,手里攥着套袖。在他们旁边,是同样慌慌张张的公社书记。
擦玻璃,抹桌子,扫地拖地……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原来他们是回家进行“爱国卫生运动”的。不仅家里要打扫,外面也要打扫。公社书记亲自上阵,指挥人们把四处溜达的鸡统统赶回鸡窝里,然后把土路清扫得干干净净,再掸上水。
炕上换上了家里过年才铺的印着大红牡丹的被单。连座钟的弦都上得满登登的。妈妈让我和哥哥把脸、手和脖子后面都洗干净了,而且换上了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她和爸爸也都换上了过节才穿的衣服。家里充满了阳光和自来水的清爽气味,甚至有了点儿过年的意思……这时候,一辆乌黑发亮的小轿车出现在街口。
我和哥哥、还有街道的小伙伴们马上涌了过去。小轿车的玻璃上拉着密实的纱帘。车身和玻璃上晃动着我们兴奋的身影……那时候,即便看见一辆“大解放”甚至“三轮”,我们都要好奇地围观,更不用说是一辆小轿车啦。
小轿车在我们的围观下,缓缓蠕动着,竟然停在了我们家的门口。
妈妈和爸爸早就候在门口了。爸爸穿着他唯一的一件中山装,领口的挂钩都系上了,严肃得连脖子都不会转了。
车门一开,里面响亮地喊了一声,老大姐呀!
接着,一个圆圆墩墩的人钻了出来,紧赶几步,一把抓住了妈妈的双手,更大嗓门地叫了一声,老大姐呀!
妈妈顿了一下,叫了一声,刘书记,你好啊。
你说什么?被叫做刘书记的人一怔,厚实的身子往后一倾,问了一句,大妹子,你叫我什么来着?
妈妈脸红了,低声叫了一声,刘队长。
嗳——!被叫做刘队长的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妈妈推了哥哥和我一把,说,问刘叔叔好。
我抢在哥哥前面,干脆地叫了一声,刘叔叔好。
小鬼,满机灵的。刘叔叔俯下身子,摩挲着我的脑壳说。这时,我看见刘叔叔的眼里闪动着一圈泪光。
在刘叔叔的后面,还有一位阿姨和胖胖的女孩。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伴儿——老戴,这是我的闺女——小辉。刘叔叔转过身,介绍着身后的阿姨和女儿。
大妹子。戴阿姨亲热地叫了一句,老刘听说找到你,乐得年轻了好几岁,推了好几个重要会议呀。
接着,刘叔叔在大家的簇拥下走进我们家。从后面看过去,刘叔叔矮胖胖的,脖子短短的,还堆着肉褶儿。戴阿姨身材细长,脖颈细白,耳边别着发卡,露着雪白的耳朵,显得干净利落。戴阿姨叫妈妈“大妹子”,但是长得却比妈妈年轻。而他们的女儿则东张西望的,嘴里含着糖果什么的,不停地嚼动。
我们家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窄巴了。我和哥哥被爸爸支到屋外。我们趴在窗台上,看着屋子里的场面。
一晃,快三十年啦……三十年啊。刘叔叔拍着大腿,感叹道。
老刘,你血压高,别太激动啊。戴阿姨提醒他。
刘叔叔摸出一包红色的卷烟,掏出一根——带着黄色的过滤嘴,递给爸爸,而且亲自给爸爸点上火。
我和哥哥都注意到,刘叔叔进屋后,司机从小轿车的“屁股”里拎出两个花花绿绿的大网兜,走进屋里,放在桌子上。
从司机的动作看,那是两个沉甸甸的网兜。
网兜有着大大的扣眼,从扣眼里,我和哥哥基本看到和掌握了里面的内容——有八个或九个大红苹果;有六个或七个鸭梨;至少有两听罐头——一个是糖水黄桃,另一个看不清楚;至少有两包点心,具体内容不详。此外,还有一个扁扁的纸盒,里面的内容更加不详啦。
有机会,到我家坐坐,认认门,我们要像亲戚一样走动。刘叔叔大声地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没有困难,没有困难,现在比旧社会好多了。妈妈连声说。
大妹子还是那么有觉悟。刘叔叔夸奖道,说着,还歪了一眼戴阿姨。
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好。刘叔叔对妈妈说,不像老戴,老是病病歪歪的,现在就开始吃老本啦。
不能忘记人家。最后,刘叔叔斩钉截铁地对戴阿姨说,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记这一家人啊!
爸爸一直在抽烟,当然不是平日的“老旱”,而是刘叔叔那包红色的卷烟。屋子里弥漫着好闻的烟味——一股高级香烟的香味。
我工作忙,以后就由老戴代表我来看望你们。说罢,刘叔叔转过头,跟戴阿姨布置道,这可是一项任务啊!
这时候,我和哥哥都盼着刘叔叔赶快走了。我们急切地想靠近并占领那些礼物。就在这时,屋子里也谈到了礼物。
刘书记,你工作那么忙,能来看望我们,我们就知足了。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妈妈恳切地说。
戴阿姨已经开始把礼物往外拿了,一时间,花花绿绿热热闹闹地摆满了桌子。妈妈则赶紧站起来,把罐头、水果什么的往网兜里塞。
戴阿姨愣住了,吃惊地看着妈妈。
刘叔叔呼地站起来,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高声说,救命之恩呐,这点东西算个球?!
妈妈指着桌子上的扁纸盒说,那么,我们就收下这一个,别的说什么也不能收。
这是老刘的一片心意啊。戴阿姨在旁边说。
说什么也不能收。妈妈坚持说,而且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
你啊你啊,还是那么倔。刘叔叔晃着硕大的脑壳,又是感叹,又有点表扬。
刘叔叔是怎么走的,我们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刘叔叔刚一离开家门,我和哥哥的四只手就扑到纸盒上了。
这是一盒纸盒点心,比书包小一点,比砖头薄一点,前脸儿上好像还印着一行最高指示。点心盒用纸绳十字包扎,上面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我们已经记不得是谁最先打开纸盒的。先是一层粗粗的黄色包装纸,揭去,又是一层薄薄的黄色包装纸,只是这一层纸上已经有了星点的油花。揭去这层包装纸,露出一团四四方方的白色纸包,而且这团纸包已经被里面的点心浸得油汪汪的,有点晕乎乎的透明……还没打开这个油包呢,一股猛烈的香味像鲜花开满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