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5年第01期
栏目:记忆·故事
1973年夏天,我离开了就读的第六中学走向社会。我不是读不起书,而是怕学校派我去浙江兵团。我家里兄弟两个,按照当时政策,是要有一个去外面的,但我父母舍不得我远离家乡,就叫我辍学了。当然,当时还有个很费解的思潮,认为读书没用,认为随便有一份什么样的工作,都要比读书好,都比读书来得重要。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拉板车,运输社设在南门的双莲桥,社里有七八辆车,大的两辆,小的大概是五辆。因为力气大,我被分配去拉大车。大车我们叫单吨车,就是可以载重在一吨以上。单吨车是个什么概念呢?就好像跑长途的“双节拖斗”,神气,是强大的人才能伺候的。拉板车是有固定装束的,一块大方布,对折成三角,扎在腰上,既是腰带,也可以当围裙,顺便也擦擦汗。拉板车最潇洒的时候是停在酒家门口喝生啤,丢一毛钱,粗碗往酒桶里一舀,仰脖子咕咚咕咚,喉咙里都是欢快的感觉,漏酒也肆意地挂满嘴边,结束时还配有响亮的“气嗝”,表示享受。
拉板车最吃力的要数上中山桥。中山桥陡,像拉起来的满弓,起得快落得也快,不像有的桥,逐渐的过程太长,觉不出桥的意思。中山桥不一样,平地上一路过来,以为没有桥,但突然就陡了起来。所以,我们拉出了经验,起势时屏住呼吸紧铆几步,像百米赛跑,频率一点都不能松,松一下就会倒溜。真要是不幸倒溜了,再把它绷住就非常的困难。所以,要紧就要紧到底,一直要紧到桥顶,这口气才敢松。其实也只稍稍地松半口气,因为紧接着马上要下桥。下桥不能一泻千里,泻得舒服了就容易打跳,因此,即便是下桥,即便是泻,双脚也要像磁铁一样吃住,用脚和弓背制造出阻力,让板车一点点往下走。这一上一下的过程全靠小腿的功夫,没有小腿的功夫,起势时咬不住劲,下落时也刹不出阻力。因此,拉板车的人小腿肌肉都比较好,像馒头一样。多年后我练上健美,练友们都说小腿的肌肉难练,只有我心里明白,练友们是不得要领,是没有找到好的训练办法,或者说他们还没有拉过板车,他们要是把板车拉到中山桥试试,不出三月,小腿都有可能粗过大腿。
运输社是有工资的概念的,按基建工算,一天一块三毛八,拉板车有,没拉就没有。虽然有了工资,但经常的也会被其他东西代替,比如拉肥皂,分几粒肥皂,拉白糖,分几斤白糖;好在大车平时都是重载,拉生铁部件的多,就是这东西没用,咬不下背不动。这样,这一块三毛八也常常被欠起来,拉了几个月的板车,我一共被欠了十七八块钱,等到我后来不拉板车了,这十七八块便成了我的心病。
我也曾想过算了,运输社也不容易,但我心里想算了,夜里却睡不着觉,人也一天天地消瘦下来。后来思想再三,我决定去讨回这笔钱。我找到运输社的负责人,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叫永明,我是直接找到他家的,好像在百里坊的一个菜场里面,今天说起来那都是“贫民窟”。我叫他永明老司,他见了我愣一愣,很是难为情,可能是怕隔壁邻居知道,他拼命把我拉到外面,他说,有话好说,不要高声。我想我高声干什么?俗话说,有理不用高声。我就轻轻地跟他说,我别的不要,只要欠我的工资。他说,我确实没有钱,我和你商量商量,要么我东西和你兑一点,要么我有几个给几个?我只好说,东西我不要,那就有几个给几个吧。他就把口袋翻出来给我看,就六块九,他说,我都给你了。我相信他是真实的,已经倾其所有了,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很不好意思地回来了。
多年后的今天,我做起了生意,生意有赊有欠,讨债成了我生意的主要内容。对不讲信用的人,我每年年底的日子都是很纠结的,几万几万的债,记纸上都是利润,讨又讨不回来。现在欠债的人心理素质都很好,大有“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气魄。要么是赖皮,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么是剑拔弩张相持,你敲了他几下门,他打出电话说,我明天也去你家敲几下门;要么他反过来还凶了你,有本事你去告,告一告你一分钱也不用想拿到!我只得收敛一点点,端住他们的下巴说好话。我感慨,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啊。我讨的也是血汗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