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1973年,我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个建筑队里拌砺灰。当时我们接的是解放南路中医院的活儿,内容是把两层的楼房翻成三层,这在当时算高层建筑了,过路的人都忍不住仰起头来看,嘴里哈哈地惊叹,啊三层楼啊三层楼。也是,信河街最高的邮电大楼,后来被民兵指挥部占为制高点的,架起机枪虎视温州的,也不过是四层高的样子,可以这样威风了。
拌砺灰靠的是腰力和臂力,没有腰力,拌一趟腰就酸了,就是腰酸顶不住。没有臂力,连锄头也使不动,那就不叫拌砺灰,叫拖地下。还有挈砺灰,也用得着腰力和臂力,砌砖老司在楼上喊,砺灰——,我就要挈上砺灰走“Z”字架上去。一般侧着身挈一桶,兴奋时为了炫耀自己的力气就挈两桶,其实挈两桶好平衡。碰到粉墙,砺灰用得多,就接得吃紧,楼上老司催命一样地叫,我在下面就拼命一样地乱拌,老司像个会吃砺灰的怪兽,你拌多少,他就吃多少。
除了拌砺灰,我也偶尔能吃一顿“暴食”。一天半夜,大车运来四万粒砖头,卸在中医院路边,第二天一早,交通队来了,叫搬了快搬了快。基建队的头头叫保兴,说,二十块钱,谁愿意搬?没力气的人只能面面相觑,望钱兴叹,而我和另外一个有力气的人就跳了出来,把砖搬了。中医院楼下本来就只是一个门厅,又正好堆了砺灰和家什,我们只好把砖头往楼上抬,每一层都放一点才能够放得下。在平地里抬抬砖还马马虎虎,但要抬到楼上,还要走“Z”字架,没有小腿的力和铁硬的腰,叫你吃你都不敢夹。小腿我过去拉板车时练过,腰我本来就不错,但我还是吃亏,因为那个和我搭档的人比我矮,我只能抬在后面,这样,我等于不仅仅是在抬,还要加个推,这就更考验小腿。我们整整抬了一天,赚了二十块钱,五五开一人一半。十块钱当时和月亮也差不多大,差不多是很多人半个月的工资,因此我也非常地自豪。但我也把自己的腰抬坏了。那天夜里,我抽了一夜的脚筋,放了一夜的“脚弹”,按照我妈的说法,“被都给你踹破了”。俗话说,腰是男人的半条命,我现在看似好好的,其实只剩下半条命,另外半条命,早在四十年前就被砖头给抬坏了。
拌砺灰苦是苦,但也有快乐,快乐就是在闲暇时说说糙话,什么那个挂号的眼黑,那个护士长臀翘,还有就是倚在中医院的门边看路上的女人。解放路是温州一条热闹的街,女人如梭,在面前飘来飘去,偏偏我们又都是风华正茂的男人,不看不说怎么熬得住!
我的一个伙计,手无缚鸡之力,讲死话一套一套的,也带给我们很多快乐,我是最佩服他的本事了。他能够老远就看出哪个女人胸大,哪个女人胸小,哪个是假的,哪个是真的。我差不多就是两眼一抹黑,看这些没有感觉,觉得都好看,没有什么差别,大的好看,小的也好看,假的就更好看了。有一次,我们说得性起,意味在各人喉咙里咕咕作响,那个伙计就趁势炫耀,说,我去找个女人把她的胸脯摸一下怎么样?我们都傻了半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又说,你们信不信?这样的话我们连听都没有听过,何况做?我就说,这怎么做?怎么可能?他说,怎么不可能?我做给你看!他就嬉皮笑脸地站在马路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看风景,似乎还心不在焉,这时候,一个女人经过了他面前,他突然横过身拦住女人,双手把女人的胸脯捧了一下。女人缩了一下,作惊讶状,嘴里小声骂着“人死黄人死黄”,马上离开。女人是过来人,知道任何的尖叫和大惊小怪都会引起行人的围观或者起哄,那样就更糟糕。与此同时,我们被吓着了,我们哪里见过这样粗鲁和刺激的动作?有几个傻在了那里,而我也不知怎么的拼命地往里面逃,觉得胸口有几把重锤在敲,半天还喘着粗气。后来那个伙计问我,我摸别人,你逃什么?我哑言,是啊,我逃什么……
那年我十七岁。从那以后,我都不敢直视女人的胸脯。就是在多年以后经历了婚姻,我也是这样畏缩不前,面对女人的胸脯,我没有一丝的向往和美感可言。我脑子里想起的都是那个肆意的、像凌辱一样的动作,它让我憎恨那个无序又无法自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