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到了近郊洪殿的一家手工作坊。之所以换工作,是因为作坊里有父母更好的关系,工资可以从“新招工”的26块,直接提升到“管理”的31块。和现在跳槽的动因差不多。作坊设在农民的房子里。后面有个天井,晚上是农民习武的场所,角落里摆着水泥浇铸的杠铃和石锁。我当时算力气不错的,也好动,于是,休息的时候就经常地去动一动这些家什,也因此结识了几个晚上出来习武的农民。
印象中城里有几股打架的势力,西门班、东门班,西门班包括天雷巷一带,东门班指的是株柏码头那边,还有就是小南门和双莲桥,也都有打架的群体。喜欢习武的人总喜欢打听打架的故事,听着听着,也参与了传播。开始传播的都是些虚幻的人和事,慢慢地越传越真,这些人和事也成了自己的熟人或朋友,最终还变成了自己,好像打的架都是自己亲历的,心里膨胀起来,仿佛自己也成了英雄。其实,真正亲历打架的人是凤毛麟角的,怎么打?用什么武器?打得如何凶猛?最后有多少伤亡?谁也说不出一个确凿的内容来。
近郊哪里有打架的势力?没听说过。
近郊洪殿一带比较作兴扳手力,因此,习武的那些人也偏爱练哑铃,主要练二头肌,练得都走了形,像青蟹那样子。其实,扳手力不仅仅靠二头肌,同时也要靠三角肌和胸大肌。一般来说,这几块肌肉好的,扳手力就优势一点。当然,扳手力也有技巧,许多人凭一身蛮力硬扳,结果把骨头都扳断了。说白了,手有多少力呢?手加上肩膀加上胸,把三者组成了一个强大的肌肉群,把力量集中起来,扳手才能扳得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切磋,大家一致公认,我扳手扳得比较好。
有一天,近郊洪殿发生了一次意外。就是我们这个作坊的农民主人,去乡下上坟扫墓,回来时为和人家抢一条船,而起了争执,他说他先,对方说自己先,结果,现场势力强的主人把对方给欺负了。对方当时也是忍了的,船也让了,也不认打了,但也扔下话来,说,有本事报上姓名住址,晚上不在家里等狗生。主人这边风头正劲,也正好在面子上,当然是爽快接招,说,我等你,你不打过来你也狗生。那天晚上,挑事的对方真的攻了过来,主人这边也早已做了准备。不过,冲突的双方都是不会打架的人,面对厮杀场面,生疏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方对峙着,不敢贸然动手。突然,黑暗里有人喊,不打就比比武看。对方马上有人接话,那就扳手力!也许对方那地段也流行扳手力,以为自己占得了先机,哪晓得正中了这边的下怀。俗话说,打拳打进了拳窝了。
于是,主人这边拼命地差人到厂里叫我,正好我在厂里上班,也就懵懵懂懂地去了。马路上早已摆起了一张方桌,方桌是专门为扳手定做的,比吃饭桌小也要矮。像《三国》里拉开阵营对战一样,对方挑出一个人,看样子就觉得有力,手大,头颈粗。我不知对方怎么看我,反正被大家推出来了,也没有了忸怩的余地。我们就抱拳拱一拱手,像电影里那些装模作样的武侠,然后就抓住了手……他突然啊了一声,马上放开,说不扳了不扳了。那人的伙计觉得奇怪,嘴张着合不拢来。那人说,他这是化骨为绵的手,不好扳的。都说男人绵手肯定是有名堂的,是身负内功的表现。其实,我有什么内功呢?倒是手软,会缩,真要是扳不过,可以滑走,以求平手。
这场剑拔弩张的争斗就这样以戛然而止的方式结束了。游戏规则是:放弃的一方要拿出三十块钱请一场唱词,算认输,也算和好,双方不再以羞辱的话相戏。唱词在洪殿下面的一个大屋里举行,唱的是全本《薛仁贵征西》。我和主人及对方若干,像亲戚朋友一样坐在当中的“雅座”上欣赏。因为我的绵手化解了一次争斗,大家都很感激我,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这一带很荣光也很吃香。
这件事使我有了些许顿悟:一、知趣的适可而止不算塌神气,也是谦谦君子;二、扳手不一定非扳个输赢,平手也是内心广阔的一种表现;三、和平解决问题是大家所期盼的,谁愿意闯祸呢,谁愿意看到打架带来的麻烦呢……
多年后,温州举行扳手比赛,我没有参加。我当时正在一个拳坛专心练功。但有很多人找上门来邀我扳手,不知是真心交朋友,还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实力,但我一律都给了对方一个“平手”。我不扳倒他,我控制着他,不偏不倚,当然也尽力争取不被对方扳倒。
为此,拳坛的师兄弟们对我很有意见,说你这样只平不赢会倒了拳坛的霉;说别人真以为你徒有虚名,不过如此;说你应该把他们“嘀嗒”才是,出一口恶气!“嘀嗒”就是一秒钟击倒。
师兄弟们说得对吗?对。但我不想那样做,因为我和他们的境界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