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不管日后的历史学家如何给这个年代下定义,它在我的心目中,除却让人头晕目眩的浮躁和喧嚣外,只剩下一个“拆”字。
拆平房,拆楼房,拆工厂,拆教堂,无数的旧建筑,也许是保护建筑,无数的新建筑,也许是前天刚刚建成的,连同大杂院、小胡同,偏厦煤棚,统统被画上一个个白灰圈儿,围住一个大大的“拆”字。白炽灯、推土机、大铲车,把城市的很多角落抓个七零八落。这种大规模的拆毁,“文化大革命”时曾经有过。在“破四旧,砸烂旧世界”的狂热下,很多珍贵的历史遗迹一去不复返,让人追悔莫及。现在为了什么,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炒地皮,卖大楼,盖大厦,赚大钱。也许你今天还专程来到一个开满了丁香花的小院,寻找你童年的小摇车和小哥们儿,明天再来这里一切便荡然无存了。后天再路过这里,一座怪模怪样不土不洋的钢筋混凝土庞大怪物从此压碎了你童年的记忆。这就叫时代。
终于有一天,那个大钢铲尖利的触角伸到了江岛——这个城市最后的一块处女地的边缘。发动机的震动,使岛上几千年的白桦林和灌木丛都在哆嗦。这个入侵的机械化队伍实在是太强大了,三十多辆超大型运载卡车,四五辆转盘式大吊车,铲土机,推土机,钢筋混凝土搅拌机,工程指挥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地开过来。车轮一路碾压柳条发出咔咔的脆响,好像放了一路的鞭炮。无数的苍松翠柏、青杨绿榆,在钢铁的扫荡下,狂风落叶般凋零下来,随后变成绿色的泥浆,在车轮下鼓出噗噗的断气似的气泡。岛上的野鸟惊叫着向远天逃遁。成群的金色蜻蜓和粉色翅膀的蝴蝶云雾般升腾起来,颤抖着双翼,俯瞰着这些钢铁怪物瞬间毁灭了自己宁静的家园。车辙下,肠子流了一地的青蛙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车队在一片松林前停下了。从一辆“城市猎人”吉普上下来一位中年女子,她一身征尘,一脸疲惫,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已是黄昏时分,闪闪烁烁的斜阳从树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这个女人身上那民工一样的迷彩劳动服上。有种说不出的庸俗和说不明白的威武。在她的光洁如瓷的额头上你似乎能找到她的谜底一样的东西。那下面,则是一双斗士的眼睛,深思熟虑,贪婪倔强,而又不失妩媚和妖艳,瞬息万变,深不可测,使你时时感到她的可怕和可爱。这样的女人自以为是可以征服世界的。
现在,她面对着眼前的松林,手微微向上,伸出一个手指。立刻,她身后所有机械的发动机戛然而止。一片自远古就有的宁静重新笼罩在这块土地上。女人在死寂中睁了一会儿,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梦游般向松林里走。有人不放心打算跟上去,被她的助手拦住了。
江岛三面环水,一面接陆。水是松花江水,陆是我们故事发生的城市。每天,太阳从我们的身后升起,缓缓地在城市的上空划过。傍晚,当太阳威力减弱,变成通体温顺金红的一轮时,便在江岛的一侧沉下去。老百姓认为,江岛是太阳睡觉的地方,那里,金銮殿一样的辉煌和神秘,像皇上的圣体一样不可触犯。那里一草一木一石都有着上苍秘不宣人的解释。也许正如此,江岛保留了几万年的原始生态,保留了一块从未开垦的处女地。
江岛和陆地接壤的地方是一片低洼地。以前,每到夏秋上游水位高上来时,低洼地就变成了和松花江连接的河滩,这时的江岛才成为名副其实的“岛”。
到岛上找清净的人们要划着小船才过得来。到了冬天,西北风啸叫着在岛的上空打旋儿,整个岛变成一个远古遗留下来的雪雕。
此时,身着迷彩服、腰缠万贯的中年女人江兰蓝一脚踩进松林绵软的植被里,心也“呼”地随之往下一沉。她知道随着她的蓝梦大厦破土动工,这片松林将不复存在。几年前,当一群高参聚在地图前选择蓝梦大厦建址时,是她江兰蓝女巫一般将尖如匕首的指甲戳向江岛松林。那时她心里还泛着恶毒的泡沫,复仇的烈焰将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她默默地忍受了二十多年,疯狂地聚敛财富,只为了有这么一天。这个刻骨铭心的伤心之地,让它消失,万劫不复。可是今天,当女人复仇的脚结结实实地踩住它的时候,意识里凝固的冰山却开始消融,胸中的火舌一寸寸回落。女人流下了浑滞的松油一样的浊泪。
三十年前,那个有着大大的蓝眼睛的男孩儿第一次在这里吻她。那是一个中俄混血儿,长着一头哥萨克式的黑色卷发。她头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心在胸腔里为她跳动,这让她随时都想为他去死,否则不足以说明什么。头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雷雨。有雷的雨是他们相约的信号。蓝眼睛的男孩儿告诉十七岁的江兰蓝,只要头一天晚上下上一场雷阵雨,江岛上的小松林里就会长出成片成片的蘑菇。这是他的高鼻子、金头发的俄裔外祖父告诉他的。外祖父叫它“雷震蘑”。外祖父说,要趁第二天的太阳还没有升到正顶的时候把蘑菇采下来,味道非常鲜美。否则,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八十多岁的外祖父奄奄一息地躺在破烂不堪的俄式平房里,渴望吃上一口死而无憾的“雷震蘑”,而采蘑菇的少男少女却在雨后的松林中把彼此的心采摘下来。从此,他们不再只属于自己。
紧挨着松林的是白桦林。那时候,他俩常常来到这里,把桦树皮一片一片地剥下来,用钢笔在上面写诗。诗里写道:我愿做路边的一朵野花,终日张望在你必经的路旁,期待着你的脚步将我碾碎……
现在,想起当年那些个肉麻,江兰蓝只剩下苦笑了。白桦树在她的周围默默地惨白着。它们的眼睛从树干里鼓突出来,茫然地漠视着这个带着几分杀气的女人横着膀子穿过了白桦林。它们早就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留着门头的小姑娘了。
江兰蓝登上一座小土坡。傍晚的蜘蛛在忙着结网,准备它的晚餐。夜来香在悄悄地伸展花瓣儿,一缕缕的馨香从含苞待放中渗漏出来。归巢的鸟在树枝上呼儿唤女,有小鱼在浅水洼里慌忙逃遁,搅起一捧混水。刚才还对往事感怀和愤恨的江兰蓝此时被眼前的自然生态惊呆了。这些年来,她终年穿梭在公路、铁路、民航之中,满眼都是楼房、钢铁、机械、货物和各式人脸,整天的汽油味儿、食油味儿、尘土味儿、人肉味儿、下水道味儿,使她的嗅觉始终有一股油腻腻的腥膻味儿。货币的金属声,机械化、自动化、电脑化的噪音,人与人之间相互倾轧的骨骼的撞击声;阿谀、咒骂、欺骗声几乎使她两耳失聪。眼下,她站在江岛的一个草坡上,身后是无语的白桦林,林梢处是如血的夕阳,脚下向前延伸的是一大片绿水般的三叶草,草中点缀着黄色的小花,像被晚霞点燃的火苗一样忽闪着。蟋蟀在草丛中梦呓低吟,迷幻曲似的引领她往前走。草叶上的水珠湿了她的裤角。她蹲下身去,把水珠掸落在她的手心里。她伸出舌头吸吮着,深嗅着那浓浓的草香,然后她把湿湿的手掌拍向她发烫的前额、脸颊。她微醉了一样,任金蜂在眼前飞舞,任小小的游丝一般的褐色蜻蜓落在她的肩头。她小的时候,管这种蜻蜓叫“烟袋锅儿”。她伸手去捉它,它却一丝烟儿似的飘走了。
她越过这片草地,前面是灌木丛。灌木丛中长满了黑色的天星星和红色的野菇娘。什么东西从脚下扑棱棱地飞起,向远处的暗影遁去,野雉?鹌鹑?没看清,只瞄到了花团锦簇的一闪。江兰蓝没有想到,一个现代化的都市,一个欲望的旋涡中,居然能保留下这么原始的一隅,这让游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甚至大半个地球的阔女人深深拜倒在自己家园的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上。
下了山坡,拐过一片榛子林,她意外地发现不远处一块向阳坡上,有一座半砖半泥的小房子。小房子的四周,长满了黄色的姜子辣花。这花正怒放着,逶迤茫茫,一直伸展到小屋的台阶下、窗台边。小屋半卧在地下,一半在土里,一半在夕阳中。从外面看,窗台紧贴着地面,黄花紧挤在窗口,爬上了屋顶。微风中能听见黄色的花朵互相摩擦撞击的声音,能听见蜜蜂和蚊蝇晚餐的忙碌声,有阳光的余晖烘烤花叶上水珠的滋滋声,有雾气从四面八方向小屋和遍地黄花聚拢来的嘘气般的声音。江兰蓝此时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是这个世界上最浑浊最闹人的声音了。太美了!美到极致了!江兰蓝在心里惊呼着:人得以景观,此生足矣!
鬼使神差般,江兰蓝向小屋走去。
推开木板钉成的小门,一股潮气兜面扑来,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凭感觉,江兰蓝知道里面一定有活着的东西存在。正因为她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好,所以,她对傍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和爱。江兰蓝愿意在这座似乎是黄花的灵魂的小屋里继续探索下去。既然一切都是这么的美,那么就让这美梦继续做下去吧。
“请问里面有人吗?”她试着走下几级台阶,向黑暗中问道。
小屋很矮,顶棚有腐烂的秫秸零落地耷拉下来。有小小的昆虫在爬行。
果然,黑暗中响起老人的咳嗽声。随后,嚓地一声火柴响,拇指粗的半截红烛被点燃了。火花照着一张骷髅般的脸。那脸是那么的枯萎,面颊深深地陷进牙床里,像里面有什么能吸气的东西把老人薄如绵纸般的脸皮紧紧地吸进去。他的两道又乱又长的眉毛,茅草一样覆盖着一双浑浊的老眼,脸上布满了胡须,深深的皱褶里藏满了泥土,给人的感觉是他在同这座泥屋一起慢慢地腐烂,消失在黄花丛中。
江兰蓝的后背立时觉得凉飕飕的。她的热情随着夕阳的最后沉落而消失了。她在极度的兴奋中走到了这里,遇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老人。她和他有什么联系?她凭什么闯进一个孤寡老人的领地,而且是在丝毫没有犹豫的情况下,就像走进了久违的父母的家。
老人从他铺着破棉絮的床上缓缓地坐起来。江兰蓝听到他涩滞衰老的骨骼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像谁在强扭动活了卯的不堪重负的桌子腿儿。借着昏暗的摇摆不定的烛光,江兰蓝看见桌子上的粗瓷碗里有吃剩下的饭,土屋的墙角有黑漆的看不见原色的铝锅、铲子、大勺。
“你——就住在这儿吗?”
老人坐在他的铺上,两条细麻秆一样的腿一条跟着一条耷拉下来,两只脚在地上踅来踅去地找什么。江兰蓝低下头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认定有一双磨得快要洞穿的塑料拖鞋就是老人要找的东西。她把鞋拎到老人脚下。
“没有儿女吗?”江兰蓝此时认定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老头子。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老人异常清晰地说:“你说的都不是。”
江兰蓝被老人的底气吓了一跳,见了鬼一样盯着他,不大相信从那个衰老的身躯能发出这么硬朗的声音。那一刻,她几乎想从土屋里尽快地逃出去,她开始后悔一个人闯进这鬼森森的屋子。
然而,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她很快镇静下来,尽可能地微笑着说:“大爷,在这儿住很多年了吗?”
“是。”
“为什么呢?”
“看坟。”
冷汗真真地顺着江兰蓝的后脊梁淌了下来。她看到老人向前伸着拆房用的钢铲般的利爪向她走来。人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面前,逃生的思维是静止的。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利爪刺进喉咙的感觉。
有风从敞着的木板门刮进来。老人从她身后的阁板上拿下一个手电筒。然后,他躬着腰钻出土屋。此时,遍地黄花正吐着妖冶的浓香,四周正在暗下来,田蛙在不远不近处不慌不忙地鼓噪,像给它的家人在出一个谜语。江兰蓝觉得她一生的经历都抵不过她这一刻的冒险。尽管她如此地熟悉太阳岛,可是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来到岛的深处,正如她从未听说岛上还有坟,而且有半生半世都守在这里的看坟人。
“你看,就在那儿。”站在土屋的门前,老人摁亮了手中的电筒。亮光落处,就在离土屋侧面几米远的坡地,有一个隆起的土冢。乍一看,像一个自然形成的土堆。仔细一看,像精心修葺的大花坛。因为那上面,长满了正盛开的黄花。四周环绕着牵牛花纤细的秀蔓儿,血红欲滴的仙凤草,鸡冠草,蓝色的六叶梅,它们开得静静的,含羞带露。仿佛它们装扮的不是一个坟头,而是新娘的花冠。
“这是一座女儿坟。”老人灭掉手电,声音回荡在夜空中、花草间,又幽幽地转回江兰蓝的耳朵里,“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你想不出她长得有多好看,她的心眼儿有多好使。要不是有她,这儿的黄花不会开得这么盛,这个岛也不会平静得这么久。”
一个冷战,江兰蓝蓦地想起了她的车队,她的蓝梦大厦,她的开发计划——
“每到月圆的时候,她都会从坟墓里出来。她哪儿也不去,怕吓着别人。她就坐在她的坟头上梳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长。她活着的时候,她的奶奶就常常在大月亮地儿里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告诉她,月亮下梳头,越梳头发越黑越亮,长得越长。”
江兰蓝觉得自己的发髻慢慢地在她的头上散开,悠然地飘落下来。
老人继续说:“这个时候哇,可千万别去惊着她,得有人守着她。三更天时,她自己就回去了。如果这时候有陌生人来冲了她,穴道会关闭,那她就回不去了。那就坏了。活人都得有个家呀!死去的人如果没有地方藏身,再善良的人也会变成厉鬼,那世间就不太平啦。”
远处,有人在喊。江兰蓝听出是在喊她,可是她不想走。
“你来啦,是个缘分。这个地方多少年都没人来过。来岛上玩儿的人走不到这儿。就是偶尔路过,他也不知道这里的秘密,没有人愿意和我这又穷又丑的疯老头子答话。”
喊声越来越近,江总江总的,很是焦急。
“走吧,记住我的话,别来惊扰我们。”
江兰蓝回到她的越野车上。好在灰暗中,没有人看得见她苍白的脸色。只有她的助手看到她头发蓬乱,感到了她的心神不宁。便担心地问她为什么去那么久。江兰蓝按着胸口说,没什么,有点儿走累了。
点亮了车灯,有工程技术人员拿来了图纸,说:“江总,我们明天还需要向前推进……”
江兰蓝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去看过了。里面很难走,施工难度太大。
“那计划是……”
“修改计划,就地扎营!”江兰蓝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激怒。
满车的人面面相觑,这是撞着什么鬼了?
“城建方面我去疏通。”车子返回市里的路上,江兰蓝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疲惫地将头耷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助手悄悄地问:“你在想什么?”
半晌儿,江兰蓝摸着自己的头发说:“月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