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时代的责任感。傅斯年的青年时代正是中国社会黑暗,民族危机严重的时期,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使命就是推翻中国腐败的封建专制制度,驱逐帝国主义的侵略势力,改革中国政治,完善社会制度,把中国建成独立、富强的国家。为此他们必须吸收各国文化的精华,学习各种进步的知识,从整体上了解各国科学技术发展状况。同时,他们到西方后所目睹的社会现实,也促使他们深入了解各国的基本情况。他们到达的欧美各国,正好是一战后的恢复时期,不论战胜国还是战败国,都在组织和领导人们采取有力措施医治战争创伤,恢复经济。虽然各国政治制度不同,但在领导国家建设、发展科学技术、重视学术研究、发展新兴学科等许多方面都卓有成效。这批出国留学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出国前了解的中国社会与此大不相同,他们所目睹的中国现实是:国家各级政权都已腐败到极点,统治者抱着封建专制统治的僵尸不放,极力维持统治者特权,不思改革,为了维护其腐朽统治,各地军阀争取不同的帝国主义作靠山,相互厮杀,争权夺利,为建立各人的独裁统治而不择手段;各帝国主义则寻找自己的代理人,以便攫取更多的利益。国家四分五裂,濒临危亡,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两相比较,自然促使这批青年知识分子深入思考,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以寻求医国救民的途径。正如当时人的评论:这段期间在欧陆负笈求学的民初中国知识分子,亲眼目睹了欧洲在一次大战过后的满目疮痍,以及战后各国的整建与复原所做的努力,再想起远在万里以外的苦难祖国,正遭逢国内外变局的摧残!因此而激起了一股豪气干云的情操。要“究天人之际”,要“通古今之变”,要“成一家之言”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当时,在欧陆时常往来的一批浮云游子,包括了傅斯年、陈寅恪、俞大维、罗家伦、毛子水、赵元任等,这些人日后学成归来,大多数都成了中国现代史里具有举足轻重力量的“秀异分子”。可以说他们勤奋攻读,兼收并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救国,以实现自己最高的人生价值。
其二,对知识的渴求。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的问题,往往有这样一种状况,人的知识如同画圆,个人是圆心,圆是知识面,圆画得越大,它的内涵和外延面积越大。人的知识面越宽,对知识的兴趣就越浓,对知识的追求越热烈。人生有涯,知识无涯。因此,追求知识的人毕生在追求,傅斯年就是很好的例证。他在国内对许多学科领域已有所了解,尤其是中国传统的文化知识已有相当深厚的功底,他希望再用国外先进的科学知识充实自己。在大学时期,他已开始阅读外文原版著作,但环境和经济条件的限制,他对西方各类学科的知识还只是初步的了解。到了西方以后,开了眼界,许多知识都急需充实,在国内所获得的知识也需要验证。更为重要的是,他需要在学习各种知识时,触类旁通,通博结合,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傅斯年的同学好友罗家伦对傅斯年知之甚深。他曾分析傅斯年对知识追求的心理,说:“在五四那年的夏天,他考取了山东的官费,前往英国留学,进了伦敦大学研究院,从史培曼(Spearman)教授研究实验心理学。这看去像是一件好奇怪的事,要明白他这种举动,就得要明白当新文化时代那一班人的学术的心理背景。那时候,大家对于自然科学,非常倾倒,除了想从自然科学里面得到所谓可靠的知识而外,而且想从那里面得到科学方法的训练。在本门以内固然可以应用,就是换了方向来治另一套学问,也可以应用。这是孟真要治实验心理学的原因。孟真为了要治实验学,进而治物理化学和高深的数学。他对于数学的兴趣比较浓,因为他在国内的时候,就喜欢看逻辑的书,研究皮尔生的《科学规律》(Karl pearson 的 Grammar of Science)和或然律(Law of Probability)。后来像金斯(CJ.M.Keynes)所著的《或然律研究》(“Treatise on Probability”)一类的书,都是他很欣赏的。所以可以说,孟真深通科学方法论。当然以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的傅孟真,他的兴趣决不会限于一方面。他对英国的哲学、历史、政治、文学的书籍不但能看,而且能体会。……还有一种,这群人的学术的心理的背景若是明白了,可以帮助了解当时那种旁证侧挈,以求先博后专的风气。因为当时大家除了有很强的求知欲而外,还有想在学术里求创获的野心。不甘坐享现成,要想在浩瀚的学海之中,另有会心,‘成一家之言’。这种主张里,不无天真幼稚的成分,可是其勇气雄心,亦不无可嘉之处。”傅斯年在留学过程中,求知的欲望非常强烈,主要表现是不拘一格,博采并蓄。这或许是人们求学的一种规律,人的知识积累经常如此,在某种学科知识达到一定程度,需要联系相关学科,便立即进行学习和研究,对许多边缘学科和交叉学科都进行深入的学习和探讨,以便收到触类旁通,互相引发的效果,在旁征博采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思想学说体系。后来许多对傅斯年有所了解的人,无不佩服他知识的广博,这与他早年的刻苦求学有密切关系。如他的老同事、著名考古学家李济说他:不但具有雄厚的国学根底,对于欧洲近代发展的历史学、语言学、心理学、哲学以及科学史都有彻底的认识。程沧波评论他:“孟真的智慧学识,是值得骄傲的,他真够得上说‘学者根底’,什么问题和他一谈,他可以从根源谈起。关于社会科学的范围内,他够得上‘博大精深’。他的治学方法,集会了中国经史和西洋的科学方法”。屈万里赞扬傅斯年知识之博几乎无边无涯,他说:“他研究历史,研究心理学、研究物理学、研究数学、研究医学,都有深湛的造诣。”虽然傅斯年一生没有很多专门论著传世,但他学贯中西,知识渊博是为当时所公认的。而知识的取得与他一生对知识孜孜追求是分不开的。
其三,同学间的相互影响。傅斯年生活的时代是中国多灾多难的时代,这激励了一代知识分子奋发努力,为挽救民族危亡而奋斗。傅斯年在欧洲留学时期就聚集了这样一批人,他们在学业上互相帮助,在生活上互相关心,共同进步。傅斯年在学业上的进步,与这批人的影响和互相砥砺密切相关。傅斯年由英国去德国柏林大学,原因之一就是一批青年学子包括陈寅恪、俞大维等人正在柏林大学留学。他到柏林大学不久,何思源、毛子水、罗家伦等也相继到了柏林大学。这里简要叙述他们互相砥砺和互相启发的情况。
陈寅恪生于1890年,和傅斯年一样,也出身于世代书香世家。其祖父陈宝箴,清末官至湖南巡抚,因支持戊戌变法,推行新政,被慈禧太后革职。父亲陈三立,晚年号散原老人,是清末四公子之一,为晚清著名诗人。陈寅恪自幼接受了严格的传统教育,6岁开始在家塾中读书识字,系统学习了儒家经典和诸子之学。俞大维回忆说:“我们这一代的普通念书的人,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寅恪先生则不然,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由此可知陈寅恪幼年读书的勤奋和国学功底的深厚。陈寅恪从十三岁开始随从长兄、著名画家陈衡恪去日本留学,后来一度回国,进一步广泛涉猎中国传统书籍。其侄陈封怀回忆说:“祖父藏书很丰富,六叔(陈寅恪)在他十几岁时及后来自日本回国期间,他终日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以及佛书等等,无不浏览。”陈寅恪自己也说:“因髫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以后又留学美、英、德等国,精通几十种文字,正如罗家伦所说:“除近世重要文字外,还有希腊、拉丁、梵文、巴厘文、中波斯文、突厥文、满文、蒙文、藏文等,供他参考运用的总计不止十六七种”。在德国留学期间,他们各有自己的专业,利用吃饭和晚上互相讨论,切磋学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曾回忆说:“我们1924年5月离美(到了柏林),会见了一大些旧识新知,最近的就是寅恪和孟真。那时在德国的学生们大多数玩的乱的不得了,他们说只有孟真和寅恪两个是‘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他们常常午饭见面,并且说好了各吃各的,因为大家都是苦学生么。”傅斯年留学期间受陈寅恪的启发和帮助很大,以后的长期共事中,两人互相帮助,互相尊重,成为学人交往的典范。
俞大维,浙江人,也是出身于书香世家。其伯父俞明震,清代进士,翰林院学士。其父俞明颐,曾任湖南陆军小学总办。其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孙女、曾纪鸿的女儿。俞大维与陈寅恪是姻亲,俞大维的姑母俞明诗是陈寅恪的母亲,其妻子陈新午又是陈寅恪的妹妹,两人的父祖都是好友,所以俞大维在谈陈寅恪时,说他们是三代世交、两代姻亲、七年同学。他们曾在美国共同留学3年,又在柏林大学同学4年。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綵后来与傅斯年结为伉俪。他们在柏林大学期间关系很密切,在学业上互相砥砺又互相佩服。俞大维在德国留学期间,也是兼收并蓄,广泛涉猎、求博求通。罗家伦回忆说:“俞大维则天才横溢,触手成春;他从数学、数理逻辑到西洋古典学术的研究(即希腊、罗马学术思想的典籍所谓Lissucal Studies);从历史、法理、到音乐,再从音乐到开枪放炮的弹道学,和再进而研究战略战术。我想他心目中最向往的是德国大哲学家莱白尼兹(Leibnitz)是不见得十分冤他的。”
据说俞大维原先也侧重学习文史,自从与傅斯年交往,深感功底不如傅斯年,才改学了自然科学。他曾对别人说:“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于是弃文学理,最后成为著名的弹道专家。据后人记载,多少年来,在美国一个权威的数学刊物上只发表过两篇中国人写的论文,其中第一篇便是俞大维的,另一篇是多年以后华罗庚的。可见俞大维的学术研究也有独到之处。傅斯年对俞大维也很佩服。傅斯年到德国柏林大学不久,他在北京大学时的同学好友毛子水也到德国留学,见面后傅斯年向他介绍在德国留学的中国学生的情况时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说明他对俞大维是十分推重的。
除陈寅恪和俞大维外,对傅斯年较有影响的是何思源。何思源字仙槎,山东菏泽人,与傅斯年同岁。几乎与傅斯年同样,出身于破落的官僚家庭,靠自己努力和师友的经济资助,1915年考入北大预科,学习哲学,1918年升入文科哲学门。傅斯年等人组织新潮社,何思源亦是重要成员。何思源与傅斯年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二人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志趣相同,关系十分密切。1919年,两人同时考取山东官费留学生。何思源赴美国,先入芝加哥大学学习哲学,又选修了天文学等课程,获哲学硕士学位,又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1922年赴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主要学习和研究经济学。何思源自己回忆说:“我在美国上了三年大学,自感一无所成,1922年转赴欧洲,先到德国学习……在德国三年,学经济和政治。我觉得美国的自由经济是自私自利的经济。他们的思想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国家没有政策与计划,而德国政府对社会经济干预较多,人民也有服从国家管理的习惯。我对经济政策与计划问题发生兴趣,想写一本书。”何思源在德国两年多,与傅斯年相处一年多。主要研究德国的传统学科政治经济学,考察德国的社会与政治,为他撰写《国际经济政策》积累了大量材料。1924年,何思源又写了《德国民族及德国人之国家观念》一文。他与傅斯年对德国人的认识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的共识应该说是互相启发的结果。正如罗家伦所说:“在民国十二至十四年之间,不期而然的,这些人大都集中在德国柏林。如赵元任、徐志摩、金岳霖诸位,也时来时去,有时候大家晚上闲谈的时候,各拈妙谛,趣语横生。回想起来,真是人间一种至乐,可是此乐已不可再得了!”的确如此,几个同学好友,学业上各有专攻,各有所长,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切磋学问,互相启发,互相吸收,不仅能学到许多知识,而且能刺激学习知识的兴趣和热情。正如了解傅斯年甚深的罗家伦所说:“孟真是好强好胜的人,这种空气自然更刺激他博学好问的精神。”傅斯年在英德留学期间兼收并蓄,求博求通与他几位好学深思、互相砥砺的同学有重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