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饭后,我去给重孙子打牛奶。刚出小区门,只见刘老汉家的黑草驴四只蹄子拄在地上,只是吧嗒吧嗒不停地拌嘴,不往前挪一步。气得刘老汉朝驴尻子踢了几脚,倒踢得黑草驴啪啦啦撒了一大泡尿。柏油路面上尿点子溅得老远,刘老汉的条绒棉裤也被溅湿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出手帮助拉驴的,可这驴死活不往前挪一步。我听得刘老汉骂骂咧咧的,真怪了,这大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张三爷”的叫唤声。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就是啊,哪来的狼叫声?我觉得蹊跷,真如老伴说的这城市里还来了狼吗?我忙伸手到口袋里去取助听器,结果抓了个空。昨晚看《狼图腾》看得迟了,早晨贪恋了一阵被窝起床晚了,由于赶着给重孙子去取奶,走得慌了,助听器没带上。年轻时听人说,耳聋三分傻呢,我还有些不信,现在自己老了,不信的东西都一一应验到自己身上了。我只好傻乎乎地看着人们的脸色,耳朵过早地下岗了,作为耳朵亲朋好友的眼睛,就不能不多担待一些责任。我见人们都把注意力转向闹市区的中心,那里是新兴的一片商业区,距我们小区约有五六公里之远,看人们的表情,好像都在疑惑狼叫声怎么会在闹市区呢?若是那样的话,我就想起了当年我在此处当牧马人的一段经历,不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刘老汉的驴是头很秀气的草驴,个头儿不高,一素儿的黑,白嘴巴,长得很精神。听刘老汉说,驴的这种性情是世下(生就)的,驴世下就是给狼吃的,再攒劲的驴,特别是草驴,一听到狼叫唤就四只蹄子蹬展了,只知道前头拌嘴后头撒尿的了,连骨头都酥麻掉了。甚至,有的驴还循着狼的嗥叫声自送狼口,似乎很有点儿献身精神。
狼的嗥声时有时无,我是从老伴脸面的表情上看出来的。老伴的一惊或是一乍,保准又是狼在嗥了。我是深度耳聋,如果身边没有这么个怕狼的老伴,恐怕我临了也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的。狼嗥声也使我感到异常困惑,总不能对老伴的精神折磨无动于衷吧。我只好把赶写的一部中篇小说忍痛放下,把它当回子事,加以重视起来,并且全天候地蹲守留意,特别重要的是时时不忘身带助听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捕捉到了狼的嗥叫声,是的,是货真价实的狼嗥声。早年里,我跟它们交道打得多了,我当牧马人的时候,我的马群跑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春夏牧场我的马群进山,不几天,狼群也进到山里来了。冬牧场我的马群进了苇湖,它们也紧跟尻子来到湖区。它们山区有洞,湖区有窝,而且一帮狼群有一帮狼群的领地。冬天里,它们过着很有组织性的群居生活,十几只或几十只地聚在一起,它们也懂得“人多力量大”“大家拾柴火焰高”的道理。每群狼都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头领,也就是家长。出去狩猎,有攻击方案,有严格的分工,狩得猎物,大家分而食之。夏季里,食物比较丰盈,它们就结束了群居生活,各找对象,过起了和美甜蜜的夫妻生活。它们知道人的厉害,一般情况下不与人为敌,尽可能地远离人居。它们是最好的猎手,野兔、老鼠、山羊、跑鹿,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逮到。有时,它们还想尝尝大马鹿那肥美的滋味,就联络附近的夫妇联手作战,群起而攻之。你别以为它们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但它们懂得“请君入瓮”“前后夹击”等战法;或许人们把从狼那儿学到招数写在了书里。狼有时也攻击家畜,那一是确实没有野物可供食用的情况下,会不打借条地拖羊背猪,以解当下之饥;二是当人们掏了它的狼洞,伤了它的孩子,它们会毫不客气地给予报复,狼在报复人的时候是毫不计后果的。狼这东西特别地贼,你在明处它在暗处,它们有一双贼亮的夜眼,它们就是凭着这个优势向我们的马群进行突然袭击的,使我们防不胜防。狼在暗处,你很难见上它们的真面目。看客或许会问,既然你们见不着它们的身影,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们在马群附近呢?不是别的,就是狼的嗥叫声。狼的嗥叫声,我是领教过的,初始听,所有的人都会不寒而栗的。那声音里似乎赋予了一种血不见刃的杀气。那音域之宽广,音量之洪大,音色之冷冽,它的杀伤力比狮吼虎叫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细细品味过,狼的嗥叫都是仰天长嗥,由低到高,再拔高,那嗥声传得很远很远,是一种引吭高歌,是一种宣示,是一种震慑。有的人说,狼嗥是哭诉,是在哭诉怨怼,那是曲解,在狼的性格里没有懦弱,没有屈服。狼的嗥叫都是在晚上,它们的战斗也是在晚上进行的。作为牧马人,想要在晚上睡个安稳觉是很难的。一般来说,狼很少攻击大马,主要是偷猎马驹,所以在马产驹的季节,也就是马群转场到夏牧场之后,麻烦事儿就来了。要是你有一匹特别攒劲的把群儿马(就是吆把子的公马),就能保得马群的安全。如果你没有那样一流的儿马,而是二流三流的儿马,要想你的马群不受损失,那只有角色换位,牧马人去当把群儿马,夜夜蹲守在马群里,为马群抵挡来犯之敌。我当年做牧马人的时候,也是运气好,我的前任曾培育了一匹在宝疙瘩山区来说属一流的把群儿马。这匹儿马是自生子马,我曾亲眼目睹了一次它与野狼的精彩鏖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