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二十年后的一个秋日,地处陈城东南郊,一向被冷落、无人光顾的楚国太庙,忽然热闹起来了。祭堂四周,几十个赤着上身的剽悍男子起劲地擂鼓、敲钟、击磬、吹笙。在响彻云霄的乐曲声中,一群短裙窄袖,头戴花环,颈佩珠串的年轻巫女,迈着舞步,裸着双脚。她们有的高擎线香、红烛,有的手捧鲜花、祭肉,有的端着桂酒、椒汤,安放在神像前的长案上。
庙中高台莲花座上,供奉的是主宰幼儿生命的神女——少司命,一位以荷衣蕙带为服饰的美丽女神。因为考烈王登位二十年尚无子嗣,特来祭神求子。年过半百的考烈王在春申君及群臣簇拥下进庙时,乐奴和巫女赶紧下跪,高呼:“恭迎大王。”考烈王扫视了他们一眼,威严地说:“起来吧!”众人齐呼:“谢大王。”站起身来。
春申君向考烈王投去征询的目光,考烈王微微颔首。春申君会意,高叫:“祭祀开始。”
顿时八音齐奏,巫女起舞。
考烈王拈香,跪在神像前喃喃祷告:“寡人乃楚国君熊完,拜祭少司命。寡人登基日久,春秋已高,至今尚无后嗣。如今爱妃临产,请神女念寡人一片虔诚,早赐儿曹,继承大统。”这时候,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内侍慌慌张张闯进庙来,见状不敢做声,站在一旁。待考烈王站起身,内侍急忙躬身说:“启奏大王,毓秀宫娘娘生了,王后差奴婢骑快马前来禀报。”
考烈王急问:“是男是女?”
内侍心虚地低下头,嗫嚅道:“是……是一位小公主。”
考烈王又惊又怒:“啊?怎么又是个女的?”忍不住仰天大悲,“天哪,天哪,寡人敬天崇神,未敢失德,难道苍天欲使寡人断嗣乎?”他愤然挥臂一扫,将陈列于神像前的供品一齐拂下了桌,众人惊怖伏地。
春申君冷汗涔涔,自己将亲侄女进奉,本以为定生王子,岂料连产二女,气坏了考烈王,眼下不知如何是好。
前年九月,御花园中秋容锦绚,绿荷浮水,金菊绽蕾,丹桂飘香。同步芳径的春申君见考烈王深深长叹,便问:“大王眉锁双峰,额蹙千痕,莫非为龙嗣乏人而焦虑?”
“爱卿何必明知故问。”
“大王膝下空虚,老臣代抱杞忧,欲献一宜男美人进御,怎奈此女与臣有些干连,不便启齿。”
“哎呀,你我明为君臣,暗如手足一般。况爱卿献美是为楚国延宗祚,安社稷,忠心可嘉,尽管言来。”
“如此老臣便斗胆禀奏了。老臣有一侄女,色美新寡,已双生四男。据灵姑看相,言其骨相非凡,种贤多子,有后妃之福。望大王特沛宏恩,许其伴驾。”申春君即刻锦上添花地向考烈王介绍了侄女黄毓秀的芳龄仪容,炫耀得美若天仙。
“哈哈,妙!妙!爱卿何不早奏!”考烈王嘻开缺了门牙的大嘴笑道:“承卿美意,准予送进宫来。”随传喻召黄毓秀进宫。
一向自叹命薄、心高气傲的黄毓秀,一见到接她进宫的宝马香车,兴奋得差点没晕过去。可面对牵衣啼哭的稚子,却又难分难舍,泪下如雨。
春申君劝慰道:“天恩浩荡,圣意难违,侄孙由为叔带回府中抚养,决不使他们受委屈,你尽管放心就是。”
黄毓秀暗忖叔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娇儿在相府必然锦衣玉食,日后封侯有望,确实无须担忧,于是转悲为喜,向春申君再三拜谢育孤之恩,随即盛妆华饰,兴冲冲地乘辇入宫了。
黄毓秀到了考烈王面前,深深下拜,吐莺声低呼:“大王万岁,臣妾黄氏见驾。”
考烈王闪龙目仔细观看,但见她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虽略嫌丰满,但比起宫中美人,别有韵致,不禁油然生爱,忙命平身赐坐。即夕当御,考烈王十分满意,次日便册为贵妃。
黄毓秀几次承恩后,珠胎已结,怀酸作呕,患起病来。考烈王忙命太医令康颐前来诊治。康颐诊视后奏称:“恭喜大王,黄娘娘熊罴入梦,龙凤呈祥。”
考烈王喜得手舞足蹈,向黄毓秀道:“如果生下王子,寡人一定祭告天地,立你为后。”黄毓秀急忙跪地谢恩。
盼到临盆,天不作美,生了个小丫头。
考烈王又喜又恼,喜的是爱妃并未空承雨露,恼的是弄瓦而非弄璋。前廷后宫俱向他致贺,说黄娘娘先开花,后结果,生男有望。
小公主尚未断乳,黄贵妃又怀上龙胎。考烈王坚信此番得彩,定生麟儿,下令在御苑建一新宫,命名毓秀宫,取钟灵毓秀之意,恰又巧合芳名。此宫落成后,好不幽雅,前临九曲莲池,后倚百尺松嶂,名花织锦,佳木交翠,恰似琼台紫府。六院妃嫔目睹后无不含妒怀忿。
黄毓秀眼巴巴地渴望一举生男,俾使将来母以子贵,尊为王后。偏偏造化弄人。变雄为雌,又产下一个女婴。
此刻,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春申君暗自叫苦,嘴上就像贴了封条一言不发,提心吊胆地偷觑考烈王。
考烈王为了求子,斋戒九个月,形同鳏夫。忍受了巨大的口腹和肉欲的折磨,硬是狠起心肠未曾召幸任何妃妾。可叹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换来的仍是一个小公主。怎不令他怒火中烧,恨不得把黄毓秀撕成碎片。
众人见考烈王脸上布满黑云秋风,似霹雳随时可能炸响,担忧大祸临头。就在这时,考烈王一个趔趄摔倒了。
内侍惊慌地围上前掐唇提发,揉胸屈腿,折腾了半天,竟毫无动静。
春申君焦急万分,考烈王的庶叔阳和君难掩幸灾乐祸之色,假惺惺地对春申君说:“大王病危,请宰相立即下令回宫救治。”
“大王现已休克,内侍正在抢救,此时不能颠簸,应召太医速来才是。”
“太庙离太医署有三十里之遥,远水不救近渴呀!”
“无妨,老臣自有办法。”春申君随即吩咐朱英骑上他的快牛“八百里驳”,去宣召太医令康颐前来太庙。
朱英领命而去,那“八百里驳”是条黑犍牛,健硕非常,色如乌金,声如虎啸,快如追风,乃魏昭王之子信陵君所赠,日行八百里,名闻列国。许多王侯以美宅、艳姬、良马、宝剑相易,都被春申君婉言谢绝了。
“八百里驳”果然神骏非凡,不到一个时辰,已将太医令康颐载到了太庙。
康颐仔细察看病人的气色、形态、舌苔,把脉沉吟。
春申君见考烈王四肢僵硬,鼻息细弱,忙问:“大王病情如何?”
“启禀相爷,大王因气满郁结,急怒攻心,导致尸厥(休克),扎上几针便无妨。”康颐打开针匣,取出银针,刺进考烈王的三阳五会,随后又捻转了几下。
俄顷,考烈王喉咙中咕噜轻响,吐出一口黏痰,居然睁开了眼睛。众人惊喜万分,屏住声息,见康颐慢条斯理地调和药剂,在病人双腋下交相熨烫。考烈王双目微闭,口中“哎哟哎哟”地喊叫,也分辨不出他是痛苦还是痛快?当康颐收拾药箱时,考烈王双手撑地坐了起来。
一心盼望考烈王速死的阳和君恼火极了,两只被皱纹包围的蛇眼中,向春申君喷去怨毒之光。此人真是他前世的对头。当年顷襄王病笃,太子远在咸阳,本来可由他的世子继位,偏偏太子在春申君的策划下安然返国,自己是猫咬尿泡——空欢喜,白做了一场能当太上皇的春秋大梦。
春申君避开阳和君不停地在他身上游弋的刀子般的目光,硬着头皮趋前向考烈王施礼称贺:“大王一代英主,百神呵护,转危为安,实乃楚国之幸也!”
考烈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喝令:“回宫!”
考烈王在寝宫中缠绵病榻月余后,渐渐恢复了精气神。肥头大耳的阳和君巴望考烈王早日归天,为爱子登位扫清障碍,因此每天扶杖前来探望考烈王。
这天,考烈王正由康颐侍奉喝药,见拄杖悬龙皓髯垂玉的庶叔又来探望,忙喝干药汤,感动地说:“王叔年近古稀,何必每日亲临问疾,差个内侍前来也就是了。”
“唉,大王龙体上承列祖,下系苍生,臣叔放心不下呀!今日可曾好一点?”
“唉,还是老样子!胸闷气喘,寝食不宁。”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王还须安心静养才是。臣叔有几句愚忠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考烈王挥退康颐和侍从,蔼声道:“自家骨肉,有话直讲不妨。”
“此番大王得病,罪魁祸首便是春申君。臣叔将黄妃八字令瞽者测算,道该妇命犯孤鸾,要连克二夫,还说她什么两颊颧骨高,杀夫不用刀。若不除去,必受其克。如今,大王已沉疴难愈,若再优柔寡断,吉凶难测呀!”
考烈王被阳和君一番挑唆激得怒火冲霄,喝叫:“来人!”
内侍奔上,尚未开口询问,考烈王就气咻咻地传旨:“取白练一匹,赐毓秀宫黄妃。”
内侍慌忙跪地求情:“黄娘娘刚为大王诞育公主……”
考烈王咆哮道:“小孽种亦不可留,一并赐死!”
阳和君见内侍领旨而去,又鼓动如簧巧舌奏曰:“孤鸾星既去,灾祸自消,龙体指日可愈。但大王的龙嗣却还是万民所系。为杜绝日后奸邪蔽主,大王应广纳嫔御,广衍后嗣,不拘宫内宫外,献美生男者封侯,献美生女者赐死。”
蠢猪般的考烈王哪是老奸巨猾的阳和君的对手,闻言大悦道:“好!好!此计大妙!寡人立即颁旨。”
“大王圣明。”阳和君见昏王入彀,好不得意,连忙辞驾出宫。经此精心谋划,既给了政敌春申君迎头痛击,又吓退了希冀富贵的献美者,可谓一箭双雕。看来考烈王断嗣已成定局,爱子取而代之为时不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