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原先在车辆厂当车工。七四年,大哥下乡回来,就分进了那个挺有名的车辆厂。哈尔滨的大工厂很多,可是大工厂多数在郊外或在城市的边缘处,惟独这个车辆厂在市区里头。在当时,进厂已是不容易的事,可大哥摊上了好运气。一脚踏进位于市区里头的车辆厂。
大哥一回来就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爹妈都老了,几个弟弟还小;家里的大事小情,父母都要与大哥商量。而大哥无论上下班,成年成月地穿着厂里发的蓝色的背带工装裤。他喜欢穿工作服。大哥是个利索人,他的工装裤任何时候都是千干净净的。洗得发白了,也看不到一点油渍。大哥在车辆厂一千就是二十多年,他得过很多奖章,还入了党。大哥说,咱就凭干活好!领导就重视咱。车间里的主任和支书就主动给大哥做了入党介绍人。主任和支书还有意要培养他当接班人呢。大哥他自己倒从不动当官的心思。他愿意干活,他干惯了。当一个漂亮的零件车好了,从床子上退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满足感。离了床子,他就心里空落落的。按大哥的想法,就是再在厂里干个十五六年也没问题的。可是突然地,上面就下令让大哥退休了。没办法,一刀切。四十五岁以上的都退。不然厂里就扔不掉人员过剩的包袱。
刚开始,大哥也接受不了中年退休这一事实。
年富力强的,就要在家闲呆着了?这日子叫他怎么过?况且头年大嫂还下岗了。大嫂的单位是个鞋厂,大嫂的厂子叫南方成批倒来的种种牌号的鞋顶黄了。初时大哥还安慰大嫂,“没关系,有我呢。我每月开一千好几,够咱一家人吃喝的。”可这一退,大哥只能领七百来元的养老金,女儿还刚上大学。
“唉,还得找点营生干干。”大哥一声长叹。那几天,他总是倚在被垛上,久久不肯挪动身子。
还是大嫂宽解了他的心。大嫂坐到大哥身边,说:“叹什么气呀,那话怎么说来着?‘哭天抹泪黄花莱,欢天喜地菜也黄’。”谁知大哥听了这话,竟笑了,扭过脸,惊喜地瞅着大嫂。
大哥说,“这话你到现在还记着广
“记着。咋不记着,到死都记着。”
这就忆起一段佳话了。
那还是下乡在兵团的时候,大哥临回城的前一天,因为心里高兴,特意到水泡子边采了一大把新鲜的黄花,双手举着来到大嫂的宿舍里。谁知大嫂正坐在床边上悄悄抹泪呢。
大哥二愣之后便说:“哭什么呀?不是都说得好好的吗?”
在这之前,大哥已向大嫂信誓旦旦表明过心迹了。可这会儿大嫂一想到大哥要走,还是忍不住哭了。大哥把那二捧黄花往大嫂怀里一塞,硬邦邦地甩出了这句名言:“哭什么哭,哭天抹泪黄花莱,欢天喜地莱也黄。”
这话在大哥讲来,不过是顺嘴胡诌而已,没想到却流传开来了,成了知青里的警句格言。那些要走的人和暂时还没走的人,彼此间就拿这句话互相慰藉。有时候过年,还有人把这句话写成对联,贴在宿舍的门框旁,又有人给这两句话加了个横批:“哭笑由它”。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嫂竟会在这个时候、拿这样一句话来重温往日时光。那一刻,大哥大嫂脉脉含情地互相瞅着,他们把忧愁烦心的事扔一边去了。他们沉浸在回忆里,油然而生的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
大哥想,可也是,下乡时那么难熬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虽说退休是早了点,可自已有一个很好的家呀,老婆是个好老婆,二十来年过下来,没吵过嘴打过仗;女儿也是个好女儿,学习一向很好。去年考上哈工大,还“本硕”连读。厂里多少同事恭贺他呀!连厂长也来向他道喜了呢,都说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有什么可犯愁的!
第二天,大哥把几天里一直没刮胡子的脸,收拾得干干净净,人又陡然地精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