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8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
公元一千六百二十七年崇祯即位，为退后金兵，解辽东之危，重新启用了衰崇焕。
袁崇焕，广西藤州人氏，少小时就喜欢读书习武，三十六岁考取进士，辞去县太爷不做，刺血书要到山海关外镇守。那时候，朝里朝外无人不说“山海关是鬼门关，辽东将领是替死鬼。”明朝和努尔哈赤打了好几年的仗，丢了抚顺，辽阳和广宁等大小近百个城镇，损失了杨镐、袁应泰、王化贞、熊廷弼好几员赫赫有名的大将，谁还敢来关外。当初，袁崇焕刚被擢用为兵部职方主事，正值广宁大败，满朝文武议论如何扼守山海关，袁崇焕单骑出阅了关内外。过了些时，崇焕还朝，对关外形势，侃侃而谈并说：“给我军马钱粮，我一人足守山海关。”袁崇焕出关不到两年，果然在“宁远大战”中，用大炮和地雷把十三万金兵打得七零。八落，活活气死了后金国主努尔哈赤，获得了明朝在边关的第一次胜仗。袁崇焕因功被升为右佥都御史。当时朝廷还是魏忠贤一手遮天。举国欢庆宁远大捷，到处称颂魏忠贤功得无量，满朝文武加官进爵，就连魏忠贤的孙子也官至伯爵，而功臣袁崇焕却依然如故。而且，袁崇焕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受了宫刑的无赖，大字不识一箩筐，文没文才，武没武艺，还到处建祠立庙。由于袁崇焕的反对，辽东魏寺始终没有建成。于是，魏忠贤耿耿于怀，几句谗言吹进小皇帝的耳朵里，袁崇焕立即从前沿解职归故里——白马乡。
崇祯即位后，宦官魏忠贤伏诛，冒功领赏的人都被削职，袁崇焕重新被启用，任命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之后，便匆匆到了边关。
袁崇焕从京师出关之后，正是山海关内忧外困之时，四川、两湖在宁远戍边的将士，因缺粮饷四个月而大噪，其余十三营起而呼应。崇焕抵宁远后，奖惩分明，动乱才得以平静。
当时与大清成犄角之势，能牵制后金清兵的是驻在东江的毛文龙。东江地处海中，绵亘八十余里，北海即大清界，东北海不远就是朝鲜。毛文龙胸无大略，驻在岛上广招商客，贩运禁物，名义上是支援朝鲜，实则以图私利，无兵事则以贩布为业，有兵事也不见动兵，且又贪污粮饷，乱杀无辜。
辽东半岛成了毛文龙的独立王国。为肃军纪，袁崇焕斩了毛文龙。
崇焕自镇守山海关以来，上请君策，下镇军心，不想擅杀毛文龙之后，惹出众多事非来，以致招来杀身之祸。这是后话。
再说，袁督师斩了毛文龙之后，第二天，重殓了毛文龙，祭上整猪整羊，轰轰烈烈，并哭着祭奠说：“昨天斩你，是朝廷大法，今天祭你，是僚友私情。”又让毛文龙的儿子承祚率领毛文龙旧部，同时废除岛上虐政。另一方面，上书崇祯皇帝：“文龙是明朝大将，本不该臣擅诛，谨书此稿待罪。”崇祯见了奏折，大吃一惊，想到毛文龙既死，又因边关的事倚仗崇焕，也只好补谕陈述毛文龙之罪，以安军心。至此，官兵抱成一团，虽有后金兵四处骚扰，屡屡进犯，无奈袁经略用兵有方，山海关固若金汤。
眼看连日攻关不下，后金国主皇太极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向身边汉人军师范文程讨’主意。这范文程字宪斗，沈阳人氏，原是宋朝范文芷公仲淹之后，自幼博览群书，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三敦九流无所不晓，兵书韬略无所不精，十八岁即举秀才，后因屡次土疏明皇，明皇木用，落拓一生，无所凭藉。一气之下，直奔后金，当时正逢努尔哈赤第一次进攻明边城抚顺。范文程以“少杀人，多建制，攻两塞”的三大献策作为见面礼，求见于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正与抚顺关守将李永芳相持不下，范文程将一纸劝降书射进城来，李永芳正在犹豫，见到劝降书便率人求降。努尔哈赤见未损一兵一卒得了抚顺关，又得一万多兵马，对范文程叹服不止，记了首功。从此皇太极便将范文程视为心腹，有事必问，言听计从。此时，见皇太极正面攻关不下，范文程又有了主意：“古人进军，历来讲究避实就虚。这袁崇焕是块不好啃的骨头，何不骗过袁崇焕，绕过辽东，从西路进军，然后南下直逼明朝京城。”皇太极一听，果然有理，就依了范文程，改道西进，从龙井关入口，然后挥师急转直下，第一次从关外打进了关内。金兵过关之后，皇太极率师南下，奔三屯营，战遵化，直抵京师，一路势如破竹。至崇祯二年，也就是公元一千六百二十九年，冬十一月，离明朝京师只有七十里地了，大有破城之势。皇太极更是得意忘形，兵分两路，如钳之势，向京师进逼。一时间，奏折雪片似地飞到乾清殿崇祯手中。
乾清殿里，年轻的皇帝蹙眉侧足而立，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一筹莫展。正在这时，一位太监六神不定地直奔龙殿，踉跄跪下，奏道：“启禀皇上，满鞑子快到德胜门了，只差五十里”。崇祯听罢此言，马脸拉得更长，一双细细的眼睛盯着太监的帽顶，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大学士，大学士呢？”太监忙传大学士。
“皇上要召的不是别人，乃当朝内阁大学士周延儒。这周延儒有四十多岁，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显得踌躇满志，儒雅风流。周延儒目不斜视地走进宫来，因生就一副美男子的骨架，走路更显得气宇轩昂，仿佛皇帝不是在传他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周延儒进宫的是礼部尚书温体仁。对比之下，温体仁更显得老气横秋。两人并行至御案前，噗通一齐跪下，齐声诵道：“请皇上安。”崇祯看也不看，把手一摆：“罢了，罢了！京师告急，联的各路勤王之师何在？”温体仁惴惴不安地答道：“宣化，大同、保定都已宣兵入援。”崇祯摇头叹道：“这些常败之师同满鞑子打了二十年仗，吐了那一仗？”崇祯猛地转身问道：“袁崇焕何在？”周延儒答道：“圣旨早已宣到山海关了。”崇祯又紧追问了一句：“袁崇焕现在何处？”梁廷栋怯声答道：“听说还未动身。”眼看胡兵已近城畿，破城之日在即，满朝文武和崇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袁崇焕见皇太极避其锋芒，绕道从西路进关，早已愤然。后金兵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各路勤王之师摇旗呐喊，却无一人对阵，自己又迟迟不见增援之命，益发焦虑。自古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大兵压境，崇焕顾不得多虑，便率兵南下，急赴京师。好在道路平坦又兼兵良马壮，眼见离京师越来越近了。袁崇焕骑一棕色骏马，满身披甲，行至日午，探马前来报道：“启禀袁经略，前营距后；金骑兵三十里。”袁崇焕心里暗喜，忙传令总兵管祖大寿前来。
祖大寿得令，骑一匹漆黑的乌龙驹来到袁督师身边。粗大寿原是辽东人氏，一直不被明朝重用。此公生就的雷公脾气，说起风就下雨。他拜过袁督师之后，就大声叫了起来：“袁经略，我们拼死拼活赶进关里，皇上偏偏不用我们。皇上已下旨各路勤王，让他们这些败将去打好了。”袁崇焕两道蚕眉拧成一条线，大声喝斥道：“兵临城下，不许乱言。古人云，骄师必败。”话虽这么说，袁督师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皇上不对辽东下旨，不知是念前嫌旧恶，述是内阁大臣们内订。袁崇焕正在思忖时，走出不远的祖大寿又折马回头而来，并有一黄衣使者并辔而行。祖大寿勒马大喊：“经略，皇上对辽东的圣旨果然被周延儒压了。温尚书派人来了。”祖大寿指了指黄衣使者，黄衣使者也频频颔首称是。
袁崇焕下得马来，向黄衣使者作了一揖，说道：“谢谢温尚书，不知京师民心如何？”黄衣使者唏嘘再三才说道：“乱，乱极了。听说满鞑子沿路烧房子、抢东西，京师内有钱人家已逃了大半。”听罢此言，袁崇焕吩咐道：“探马，告诉前队，速追仑兵。”
因为有君令在身，袁崇焕更加精神抖擞。行若二十里地，前营的明兵已接近后营的后金骑兵。因远道而来，不宜作战，袁崇焕便命前营停下，稍加休整。休整之后便兵分三路：一路由祖大寿率领，从后金兵左侧潜行，扑后金兵左翼，一路由谢尚政率领，从右侧火速出击，袁崇焕自己带领主力从正面进攻，然后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好使祖大寿和谢尚政的兵力从两侧造成如钳之势，使上白旗的固山，额真多尔衮腹背受敌。
多尔衮是努尔哈赤宠爰的大妃子所生，虽在努尔哈赤的儿子们中排行十五，但因乖巧、聪明、仍被努尔哈赤捧为掌上明珠。这时多尔衮见袁崇焕远道而来，有些不以为然，便命后金兵折马回头杀将过去。袁崇焕并不恋战，且战且退。多尔衮担心有诈，也不穷追，继续向京师进击。行不多远，金兵队列的左侧又出现了“袁”字大旗，一声鼓响，明兵据高临下。矢石如雨。正在这时，后金兵右侧也出现了同样的“裹”字大旗，谢尚政率兵从右侧杀将下来。多尔衮已腹背受敌，似进了迷魂阵，不知道袁崇焕的主力到底在哪里，无奈，只好请红旗的固山额真阿敏率一部分旗兵向左进击，地自己率众向右包抄。
固山额真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二儿子，为人蛮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见明兵就追，祖大寿节节退守，把阿敏的兵马引进一片沼泽地里，明兵的后排弓箭手箭矢齐飞，沼泽地里死尸累累，阿敏象陷进泥坑里的老牛，进不得，退不得，无能为力了。等多尔衮追谢尚政回转来时，一看，只剩几个旗兵在无望地挣扎着。多尔衮气得咬牙切齿骂道：“好个袁蛮子，你我旧债未了，又添新仇。”
袁崇焕大败后金兵之后，命明兵安营扎寨，救死扶伤。
皇上得知袁崇焕千里疾驰，三战三捷，一举为京师解危，不觉舒了一口气。崇祯正欲命太监前往犒劳将士，温体仁却出面奏道：“启禀陛下，袁崇焕自安营帐，驻军京外，居心叵测，不可不防。不如命其乘胜追击，全解垒卵之危。”又有梁廷栋附和道：“陛下圣明，袁崇焕在先帝时，曾屡次与满鞑子通书议和，今举兵前来，委实引狼入室，可疑可惊。”不等梁廷栋说完，崇桢脸上已有些愠怒之色，厉声喝叱道：“住口！袁督师千里驰援京师，三战明兵，正见一片赤诚，你等何来谤言。”温体仁马上跪叩道：“臣罪该万死。不过，臣窃以为胡兵胆敢贸然来犯，实因袁崇焕擅杀毛文龙，使辽东失去牵制所致。”梁廷栋也附和道：“温尚书之言，陛下不能不三思。虽报袁崇焕三战三捷，目下京城危急如石压卵袁崇焕为何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事关社稷存亡，陛下不可不防。”崇祯生性多疑，虽未全信，也生了几分疑窦。当下思忖道：且不妨一面派人犒劳将士，一面宣袁崇焕回京以图后事。主意已定，便命太监火速出京。
第二天，明军营内一队人马拥来了两顶黄色大轿，轿里走出一胖一瘦两太监，袁崇焕纵马上前，在马上不卑不亢地打了个躬：“有失远迎，敬请海涵。”两位太监见袁崇焕有些怠慢，心中甚是不快气但又不便发作。胖太监高乙咧了咧嘴，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了。瘦太监李文林慢悠悠地说：“袁将军劳苦功高，何不乘胜追击，以图眼前功名？”他那一字一板的女人腔，让众官兵忍俊不禁。袁崇焕笑着答言道：“敌骄胜之师，我久疲之众，力量殊悬。且兵书有言：一鼓气，二鼓衰，三鼓竭。我虽三战三捷，但杀敌一万，自损七千，各有死伤，不宜久战！”胖太监听罢，点点头说：“袁督师言之有理，不愧是当朝名将，皇上今赐御酒犒劳将士，明日太和殿还要召见督师，袁督师要大喜了。”袁崇焕仰望南面，三呼万岁。
见了皇上赐的御酒，打了胜仗的士兵们蜂涌而至，抢喝起御酒来了。连日行军的疲劳，加上胜利后的喜悦，兵士们象炸了窝的蜂群一样鲸噪起来。相大寿闻声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一位正在牛饮的黑胡子老兵的酒碗，大声喝道：“有偷喝御酒，不守军纪者，罚本月饷银三钱。”黑胡子老兵仗着酒性顶撞起来：“罚吧，你只知道罚，不知道我们辛苦。”祖大寿见他敢顶撞，更是火上添油，眉毛一扬：“不服，不服再罚三钱。”士兵们多有些不服，又不敢再顶，只是默默地站在黑胡子老兵身后。正值双方僵持不下时，身着战袍的袁崇焕走过来，接过祖大寿的酒碗对大家说道：“御酒是给大家喝的，来吧，弟兄们辛苦了！都来喝一杯。”
一时间，兵士们欢呼雀跃，吵吵嚷嚷。祖大寿见袁督师如此兴高采烈，也跟着举起，了酒碗。黑胡子老兵抱着酒罐给祖大寿斟了广碗酒说道：“总兵管，喝吧，这酒应该喝！天启四年，兄弟们就是喝了这碗同心酒，六千人才一口气跟袁督师打败了后金努尔哈赤的十三万人马。十三万，黑鸦鸦地望不到边。弟兄们，来吧！”鏖战多日的明兵，狂欢滥饮起来。兵士们喝酒的喝酒，欢呼的欢呼，异把两位太监忘到九霄云外。两位太监悻悻地走了。军中不见了两位太监，袁崇焕这才知道有些麻烦，忙令士兵四处追寻。黑胡子老兵说：“就这样不吱声走了，不是好兆头，明日皇上召见，你可得多加小心才是，不要忘了宁远大捷，你第一次为朝廷打了大胜仗，只因得罪了宦官魏忠贤，不是照样革官削职，裹囊回乡？”袁崇焕抓过黑胡子老兵的手，不无感慨地说；“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就在这同一天夜里，一根长长的白蜡烛把后金兵中军帐照个通体透亮，营帐中央，燃着一堆忽明忽灭的干牛粪，围着火堆，后金国主皇太极，谋臣范文程和八旗的固山额真们团团而坐，牛粪火把他们的脸映得绯红。沉默了半天，皇太极说：“真是冤家路窄，关外摆不脱的袁蛮子，又在关里咬上了。也好，宁远之恨，该报了。”努尔哈赤的儿子们齐声吼道：“杀父之仇，一定要报。”皇太极见兄弟们都情绪激烈，又冷冷说道：“搬掉了袁蛮子，直取京师就有望。不过，袁崇焕有勇有谋，如何能取胜？”多尔衮大声叫道：“杀，对峙是我所长，袁崇焕远疲之师，明天再冲他一下，定然溃不成军。”“冲，今天就冲如何？”皇太极大笑不已，良久才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看样子，只有请教范先生了。”
范文程捡了一块半干的牛粪添到火里，不紧不慢地说道：“《孙子兵法》有言：‘能以大智为间者，必成大功。’”皇太极若有所思地何道：“先生之计反间？”多尔衮双眼燃起了火星，大声赞道：“《三国》里蒋千过江不是中了周瑜的反间计吗！”固山额真们一个个心悦城服地看着范文程，皇太极忙倾过身来说道：“不知先生如何设间，请快讲来。”范文程轻声地说：“朱由检年轻气盛，刚愎自用，且生性多疑。袁崇焕因魏忠贤的事与朝中旧臣有隙。我们刚才捉住了两个明朝的太监，这两太监定是因为受了袁祟：焕的怠慢，我们何妨不如此这般一试。”皇太极凑近了范文程，二人轻声议论并来。帐中长烛忽然，“噗”的一声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