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3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事情是办内退引起的,但和内退一毛钱关系没有。
冯雪霜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作很虚,没有压力,但是,没有压力却每天要赶点打卡,这对冯雪霜来说也是压力。四十多岁,退休还早,她和老公一商量,决定先办内退,只要工龄达标,内退工资和在岗差不多,而以她的工龄,办内退绰绰有余了。
冯雪霜认为自己的内退手续会很简单,没想到几个月了也没有批下来,她犹豫了几天,决定去单位人事处问问。
人事处是个严肃的部门,那里的人从来不会笑,路上碰见更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他们人员流动好像也不和别人一个体系,总是神秘地来一个,又神秘地走一个,所以冯雪霜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多年也叫不出处里人的名字。
人事处有五个办公室,冯雪霜挨个问遍了才找到管自己这事的人。还好,这人是人事处的老同志,冯雪霜看着面熟,隐隐约约听人家叫她陈大姐。
陈大姐说:“内退要三十年工龄,你工龄不够。”
工龄不够?怎么可能?冯雪霜十二岁进剧团,然后上大学读书,然后毕业分配工作,辗转几个单位几个省,到现在三十年只会多不会少!
冯雪霜说:“会不会搞错了?陈大姐,麻烦你帮忙核实一下。”
冯雪霜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姓陈,但陈大姐三个字很顺口,她脱口就叫出来了。
还好,冯雪霜似乎没有叫错,对方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开角落里的防盗门,冯雪霜知道,防盗门后面还有个小房子,那是单位的档案室,她的档案就里三层外三层锁在那里。
陈大姐从档案室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指头在里头捻了捻,抽出一叠纸放在办公桌上。正在这时,陈大姐的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身子转了方向,避开冯雪霜的视线接电话。
陈大姐背对着冯雪霜,冯雪霜的视线没着落,不由自主朝办公桌上看去,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纸,最上面一张是有点泛黄的信函纸,信函纸上写着黑麻麻的字,冯雪霜一眼扫见了第一行:
“该同志作风败坏”——
陈大姐转身只是个下意识动作,前后不超过两秒钟,就迅速转了回来,她嘴里嗯嗯应着电话里的人,眼睛却警惕地盯住冯雪霜,一只手拿起牛皮纸袋盖住那叠纸。
陈大姐放下电话,拿起那叠纸翻了翻说:“你进剧团手续不全,没有调令,根据人劳厅的规定不算正式招工,所以你大学期间不能算连续工龄,工龄只能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算起。”
冯雪霜在剧团唱了六年戏,十八岁离开上了四年音乐学院,这一减,就少了整整十年!
“怎么不算正式招工呢?我们剧团是国家集体编制,劳动局有登记的啊。”
“你去当地劳动局查吧,找一下当时的调令。这也是我们人劳厅认定的,我们没有权力处理。”陈大姐边说边把档案装好,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进了防盗门里面。
陈大姐进去时冯雪霜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陈大姐出来后,她问了一句很愚蠢的话:“刚才是我的档案吗?”
陈大姐像根本没有听见冯雪霜的问话,她面无表情从冯雪霜身边走过,拉开凳子,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所有人事工作者几乎都是这样的表情,除了严肃,其它喜怒哀乐都可省略。在你看来,回答是或者不是这样的问题很简单,但在他们也许就是大是大非。陈大姐甚至不再看冯雪霜一眼,似乎怕眼神也会泄露秘密。
冯雪霜从人事处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刚才是睡了一觉,迷糊得很。她顾不上想十年工龄的事,心里一遍遍只是念叨那纸上的七个字:该同志作风败坏、该同志作风败坏、该同志作风败坏!
作风败坏?这是说她吗?这是她冯雪霜的档案吗?冯雪霜进剧团时连女孩的月经是什么都搞不清,她在戏台上六年都是跑龙套,一场模拟的风花雪月都没有,她怎么可能作风败坏!
但是,那千真万确是她的档案,她看清了那是他们剧团的信函纸——远青县文工团。当时所有的地方戏剧团都随部队改名叫文工团。
冯雪霜明白当年考大学为什么那么艰难了,连续两年政审都没有通过,他们全家莫名其妙,像猜灯谜一样把家里祖宗三代查遍了,最后把原因归结为一个在台湾的远房表亲。冯雪霜压根没想到原因在这张纸上,作风败坏搁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三十年前能要了人的命!
冯雪霜家的邻居是个老师,因为和学生谈恋爱被下放农村,后来学生毕业后去找他,两人光明正大结了婚,老师以为没事了,就进城去要求平反,结果喊了十多年冤枉也没人理,人家说,这不是你们结不结婚的事,你这是作风败坏!
冯雪霜还有个同学准备参军,通知都发了,亲朋好友去饭店摆了一桌欢送他,谁知他喝大了,女服务员送菜过来,他随手掐了一把人家屁股,店老板告到县武装部,同学马上被部队退了回来,退回来还发个通知,上面写着:作风败坏。同学看见这几个字,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了!
作风败坏,这个要人命的污点压了冯雪霜半辈子,冯雪霜竟然一无所知!
和三十年前一样,冯雪霜又开始猜灯谜,不同的是,那时还有个远方表亲可以滥竽充数,现在她连个稍微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作风败坏?作风败坏?冯雪霜心里跌跌撞撞,就这样想着念叨着回了家。
老公知道冯雪霜今天要去单位人事处,进门就问她办内退的事怎么样了,冯雪霜把陈大姐的话学了一遍,然后说:“我们那批招了十个人,我记得当时工资十九块八,粮票四十五斤,都是国家发的,怎么就不认了?”
老公说:“你们是招工,不是调动,要什么调令?你们单位的人事真是二百五!”
老公在市委机关当副处长,人事方面比冯雪霜清楚。“十九块八是当时集体编制的学员工资,第二年就是二十八块五。四十五斤粮票是运动员和武功演员的粮食定量,我参加工作才二十七斤,你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就吃这么多?可惜我那时不认识你,不然可以接济我一下!”
老公说明天去单位找人查一下文件,有了文件依据,冯雪霜再去单位就好办了。
冯雪霜点点头,边去厨房做饭,她在案板上切菜,切着切着住了手:“你说,作风败坏是什么意思?”
“作风败坏?”老公愣了一下,“作风败坏就是说一个人作风很败坏——嘿,作风败坏就是作风败坏,这又不是形容词,还用得着问?”
“是啊,奇怪。”冯雪霜低头接着切菜。
“谁作风败坏了?”老公以为有什么八卦新闻,忙凑过来听。
“是我,我今天无意中看见了剧团的档案,上面写着:该同志作风败坏。你说这是说我吗?”
老公那边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冯雪霜才听见一声带响的呼吸,好像有一口气憋不住慢慢吐了出来。
“你说呢?”老公看着她。
冯雪霜一抬头,和老公的脸打了个照面,发现这张脸已不是平时珠圆玉润的样子,它的线条突然变得生硬和粗糙,这张脸传染了冯雪霜,冯雪霜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冯雪霜面部有了反应,心却还停在那里反应不过来,正当那颗心踌躇着何去何从时,老公扭头去了书房。
冯雪霜是个有点木的人,本来还不明白老公问话的含义,老公扭头一走,她也有点明白了。她站着发了会怔,刀往案板上一拍,便去客厅打电话。
电话是打给师姐李圆圆的。
改革开放后,地方剧团一律自养,养不起的就地解散,他们剧团就这样解散了,剧团的人作鸟兽散,冯雪霜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只有李圆圆,两人逢年过节还打打电话。
李圆圆和她同一批招进剧团,虽说只比冯雪霜大三岁,但心里玲珑剔透冰雪聪明,那时是冯雪霜的主心骨。李圆圆和冯雪霜有个共同的特点,馋。夏天演出前,李圆圆会提只塑料水桶,带上冯雪霜溜出去买西瓜,回来时西瓜上面盖件衣服,伪装成游完泳的样子,两人偷偷把西瓜扔进厨房后面的水井里,再去草草化妆。演出一结束,李圆圆飞快地卸妆,然后跑到井边把西瓜捞上来,井水浸过的西瓜又凉又脆,两人坐在井边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过了一个甜蜜的夏天。但是这个秘密第二年就被人发现了,井里的西瓜连连失踪,李圆圆便提议改吃白糖腌西红柿。李圆圆总能想出各种各样让东西好吃的办法,所以剧团一解散她便顺理成章开了饭馆,现在她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是三家连锁店的老板了。
此刻是餐馆最忙的时候,李圆圆接她的电话显然心不在焉。
“什么作风败坏?现在谁还说作风败坏这个词啊!……你说你?切!……你说剧团?那会你乖得跟个小馒头似的……”
“我是说,是我的档案里写着。”冯雪霜解释说:“为什么要在我档案里写作风败坏?你说这是谁写的呢?我干什么了?”
李圆圆那边很吵,冯雪霜正解释得费劲,就听得一声大吼:“冯雪霜!你不要一泡屎不臭挑起来臭!”
冯雪霜回头一看,老公站在书房门口,一条胳膊笔直伸过来,食指犹如笔尖点着她:“作风败坏还要广而告之,你要不要我打开窗户对着楼下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