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往常一样替王红买回混糖烧饼。王红之前的男人是货车司机,每个月跑半个月长途,回家除了享用王红的身体,就是呼呼大睡,有时能睡一整天。货车司机没有一天比王红起得早,也就是说,从来没给王红买过早点。和货车司机比,我挺懂得心疼人。其实,我并不是为了给王红买烧饼才早起。我有早醒的习惯,好多年了,如果睁眼躺着,一整天都处在困躁的状态中。买早点只是捎带,当然,我不会和王红说这个。
王红一圈圈缩小着烧饼。红糖混在面里,永远像烤焦的一样,浑身黑紫。有几片焦糖粘在唇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王红的嘴巴弧度略有些大,嘴唇中间部分比两端宽出许多,乍看,有那么一点撅。但并不突兀,反显得性感。王红的嘴巴给她平庸的脸增添了不少光彩。
王红说什么,我从发呆中醒过来,重重地啊一声。
你再考虑考虑。吃过烧饼,王红的嘴唇有几分狼藉。出门前,她会再涂一次唇膏。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王红目光虚飘,不忍注视我似的,可以去外地,碰不见熟人的。
我盯住她,喉结迅速动了几下,又压回去。
王红抬起胳膊,轻轻把袖子撩上去。她胳膊的中端和上端,各有两个椭圆紫色印痕。她瞄我一下,解开胸前的两粒扣子。在她脖子末端,有三个同样形状的印痕,颜色更重更深一些。
你昨天像疯子一样,不穿长袖我都不能出门了。
我一阵脸热。要不……休一天?
你养活我啊?王红轻轻顶回来。
我当然愿意。我并不是在什么问题上都退让。
王红站起来,其实没什么,也就是请几天假的事。
我没回应。王红知道我有个单位,她以为我每天都去单位,她哪知道对单位而言,我是可有可无的,就像我和前妻后来的日子。甭说几天,就算几十天几百天,也没人把我的存在不存在当回事。问题不在于时间。
我又在餐桌前发了会儿呆,然后缩躺在沙发上。通常的时间我都是这么打发的:在沙发上睡个回笼觉。我清早睡不着,早餐后却困得不行。有时睡个把小时,有时就睡到中午。就这个习惯而言,我和那个货车司机其实是一路货,不同的是我把时间分割,没被王红发现。
我睡不着,换几个姿势都不行。我不想起来,就那么在沙发上折腾,有些懊恼有些固执。妈的,我就不信睡个觉这么困难。难道这样简单的能力也没有了?头顶有滴答声,像漏水,我抬头瞅瞅,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沉下头,那声音又来了。似乎滴到脸上。我突地坐起,愣了几秒,踱到阳台。对面的烂尾楼戳进眼里,我忽然就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我没有睡意,不过借这样的重复性动作回到过去,准确地说,是回到两天以前的生活中。但似乎已经没有可能。有些痕迹是抹不去的,不过是暂时性的失忆。昨天该有一些事发生的。昨天没发生,并不意味着今天不会发生。恰恰相反,正因为昨天无事,今天……那一幕凸现在脑里,我神经质地咬紧嘴唇。
临近中午,我去找王小灯。就那么呆着,就那么干巴巴地等待,太累人。我担心自己崩溃。我没去王小灯家,除了睡觉,王小灯很少在家。王小灯在博物馆上班,像我一样,平时不怎么去,和我不同的是,单位没忘记他,旅游啊,发礼品券之类,他都有份。博物馆不怎么起眼,挺能发东西的。王小灯有自己的博物馆,三十几平米,准确地说,只是个收藏室。他家房子大,放那些足够,但他不能放在家里。当然,他也不会放。
王小灯躬着腰,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抓着放大镜。他一动不动,乍看像尊雕塑。我知道他的眼睛在动,目光在一截截拔长。玻璃罩里置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几千万年前的宝贝——恐龙蛋。不是化石,是恐龙蛋。逢我说错,王小灯必定马上纠正。化石只有记忆,蛋有生命。恐龙蛋是王小灯的镇馆之宝,其余皆是与恐龙有关的东西,一架用驼骨拼接的仿真恐龙,数枚大小不一的恐龙骨——王小灯花大价钱从南方买的,一颗恐龙牙齿,更多的是关于恐龙的图片。我对恐龙没什么兴趣,那距我太远。王小灯为给我普及,给我看关于恐龙的影片,如《侏罗纪公园》《未知大陆》等,我对那些曾经统治地球的庞然大物略有了解,但看过也就过去了,不留痕迹。不过,并不妨碍我和王小灯交往。
王小灯观察的时间比往时长,约摸一支烟工夫,他抬起头。他的头发天然卷,脸色寡白,永远失血似的。可能是冰脸的衬托,他的双目有着非同一般的热度,特别是说到与恐龙有关的话题。
又有什么发现?
一个孔,一个新孔,你来瞅瞅。王小灯兴奋地说。
我抓着放大镜,按王小灯的指点瞅个遍,老实说,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该是它的呼吸通道,昨天还没有,我说过,它是有生命的。也许你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但它肯定会破壳而出。它们统治地球一亿多年,不可能彻底灭绝。王小灯的嘴唇很薄,像脸一样没有血色,下唇右角有两粒紫色斑点,似乎是火柴头,随时会点燃。
王小灯相信奇迹。虽然只有这一样,但总归有一样。而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那个时候,地球又是它们的。如果活到那个时候就好了。神往与遗憾交织在王小灯灼热的眼睛里。
我忽然想起王红家前的烂尾楼。所有矗立的大楼,都会被踏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