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诸多来信中,最早的一封是来自遥远的海南作家韩少功兄。
他写道:
必胜:
近好。
回北京一路可顺利?寄来五百字以内的散文观,你看能不能用。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认识你很高兴,对你木讷之下深藏着明敏和幽默有很深印象。还盼以后在什么好玩的地方重聚。颂顺适。
少功
93.3.6
另:你为贵报约写散文一类的事,我找了找,寄上一篇未曾公开发表的,不知是否合用。不用掷还,不必客气。
少功的字是用海南省作家协会的三百字稿纸写的。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单位公用稿纸。字写得秀气流利,还有点行书味。坦率地说,从书法角度看,不是很有特色,当然,这十多年后,他,包括这篇文章所涉及的诸位,可能潜心或不经意地成为书法高手,也未可知,在这里,仅以当年的书信文字解读和诠释。若有不妥或不恭,包涵了。
信写得很家常,看出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少功对我的几句评价,也没客套,令我感动。更主要的是,这寥寥百十字,却是这一组书信的开篇。
与韩少功兄相交,是在海南后的一个笔会上。那是1993年2月21日,当时从安徽到海南的作家潘军,在海口经商有了点实力后,以他们公司的名义举办了一个“蓝星笔会”,其阵营较为庞大,约二十多人,记得领衔的是汪曾祺老及他的夫人施老师,还有文坛上甚为活跃的诸才子们,以北京、南京、武汉、广州方面的为多。那天我从上海飞到海口时,作家刘恒到机场去接我时穿一白衬衫,而我从北边来,一身厚实的皮夹克,极为反差,至今记忆如昨。有何志云,他和我同住一屋。这两位仁兄,在北京就熟悉,海口几日多有相处。还有南京的苏童、叶兆言、范小青、赵本夫、俞黑子、范小天、王干、傅晓红;北京除刘恒、何志云外,还有王朔、陈晓明;上海有格非;海南有韩少功、蒋子丹等;广州有张欣、范汉生、田瑛等;武汉的方方前半程参加,后去了另一个会,提前离开;吉林宗仁发;天津闻树国;安徽沈敏特。真正是天南海北,群贤毕至。为写这篇文字,想查找当时参加笔会的人名,可没有原始的记录,只凭印象,大约还有几位。
那几天,作为东道主,潘军用他能够想到的办法,让这些来自各地的作家们,坐镇海南谈文学,把这个蓝星笔会弄得像模像样。对这个会议,印象是面对市场经济的冲击,作家们感叹这变化之快,有点出乎意外,会上,就文化的商品性与市场化也多有涉及,记得开了两个半天的会,在一个圆桌似的会上,大家都认真,说三道四,有大言滔滔,有随意即兴,对当时商品经济和市场化的社会现实,有着较为敏锐的感悟。会议好像没有太集中的主题,也没有形成什么统一的结论,有点神仙会的味道,其本意是主办者想借此活动,让大家聚会海南。无论怎样的初衷,这有点民间味道的笔会,在当时以较大的阵营和规模,形成了影响。日后几天到三亚发生的小插曲,更是让这次笔会增加了谈资,让人难忘。汪曾祺老先生那时酒量很在状态,酒后多有妙语,他几次同范小青、张欣等女士比试酒量,虽有夫人在旁管束也无妨,常常是兴味盎然,酒意阑珊。最可记忆的是,在三亚一个好像叫唐朝或是唐都的酒店,凌晨时分,在睡意沉醉之时,同住一屋的叶兆言、格非,突然被闯进的蒙面者喷了迷药,眼睁睁地看着被抢走了两块手表,所幸人没有什么伤害。这样一个正规酒店却被人拧开门锁盗窃,闻所未闻,虽然获赔了,但凌晨惊魂,让笔会结尾时有了高潮。
在这次笔会上,也是地主的韩少功,几天的会都参加,记得还邀请大家去他家做客。那时候,他从湖南到海口,住在海南师院。可能以前在什么会上,我们见过,却没有深入交往,但在海口一见如故。在他家我向他索稿,他答应要挑出文章在我回程时带走。过后,在宾馆的会上,他说好拿来文章的复印件,可是,不小心放在摩托车后面弄丢了,他说是在上楼的一会儿工夫,被小偷当宝贝顺走的。
这样,本来当面给我的文章,被小偷拦劫后,改由他邮寄,就有了这封信件。因祸得福是也。让我感动的是,他重新把那感言文字回忆下来,随信寄来了三百字的“散文观”。可惜的是,当时排版印刷都是手工,原稿送到车间拣字后了无踪影了。
少功写的“感言”,还有个题目《不敢随便动笔》。文字不长,照录如下:
散文是最自由的文体,是最迫近日常生活和最不讲究法则的文体,也就是说,是技术帮不上多少忙的文体。散文是心灵的裸露和坦示。一个心灵贫乏和狭隘的作家,有时候能借助技术把自己矫饰成小说、电视剧、诗歌、戏曲等等,但这一写散文就深深发怵,一写散文就常常露馅。如同某些姿色不够的优伶,只愿意上妆后登台,靠油彩博得爱慕,而不愿意卸妆后在乱糟糟的后台会客。
造作的散文,无非就是下台以后仍不卸妆,仍在装腔作势,把剧中角色的优雅或怪诞一直演到后台甚至演到亲朋戚友的家中。
这样看来,散文最平常也最不容易写好,成败与否完全取决于心灵本身是否具有魅力。
我本庸才,因此从来都不敢随便动笔写散文。
韩少功提供了两篇作品:《作揖的好处》《然后》。这两篇散文风格各异,前者以说理为主,从五个方面来论及作揖这个当时被热议的一种礼仪的“好处”,行文犀利明快,简捷思辨。后一篇是怀念莫应丰的文字。“然后”,是他的同事作家莫应丰在弥留之际“冒出的一句疑问”。而这个“然后”的疑问,包含了什么,对此,少功追问:“然后什么?逝者如川,然而有后,万物皆有盈虚,唯时间永无穷尽,……岁月茫茫,众多然后哪堪清理,他在搜寻什么?在疑问什么?”从莫应丰与命运的抗争,到他不幸染上重病,到最后的归去,他感叹:“命运也是如此仁慈,竟在他生命的最后的一程,仍赐给他勇气和纯真的理想,给了他男子汉的证明。使他一生的句点,不是风烛残年,不是脑满肠肥和耳聩目昏,而是起跑线上的雄姿英发,爆出最后的辉煌。”少功对莫应丰的“然后”,进行了解读,也是对亡友的怀念与纪念。虽是人生的几个片断,而一个耿直纯真的小说家,跃然而出。这就是少功散文的力道。
散文可说是韩少功的副业,他认真,“不随便动笔”,却成绩卓然,仅列举篇名就可知他的收获,计有:《面对神秘而空阔的世界》(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夜行者梦语》(上海知识出版社,1993年)、《圣战与游戏》(1994年)、《心想》(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灵魂的声音》(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世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韩少功散文》(两卷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完美的假定》(昆仑出版社,2003年)、《阅读的年轮》(九洲出版社,2004年)等。
少功的散文作品,我以为,当年的《灵魂的声音》《完美的假定》以及晚近的《山南水北》几部,较突出地反映了其散文特色。他多是以思想性见长,从日常生活、平常故事写人生,有人文精神的贯注,信手拈来却含英蕴华。他的语言讲究,精致而不干涩,典雅而不浮华,有张力,多智性,重文气,不太引经据典,也不掉书袋。可以说,韩式散文已有某种特定的范式,换言之,大众情怀,人文视角,理性思辨,构成了其散文底色。散文于今,乱花迷眼之中,多有诟病,无论如何,期待散文的知性和理性,识见和文气,是当下散文界的共识。而这恰恰在少功的作品中相当充盈。这多年来,如果将小说家散文排行,他的创作,不仅是蔚为大观,也是名列前位的。
之后,与少功兄也是在某个会议上打照面,见面很少,但他这些年每有动静,还是很关注的。他小说创作中继续着先锋的锐气与寻根的厚实,两条路数并立而行,常有佳作,并时不时有较大声浪。90年代初他较早翻译的米兰·昆德拉,成为一时话题,日后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更是有争鸣与争议,以及他到湖南汩罗乡下有如梭罗式的田园耕读生活,都曾在我的视野中捕捉。近十年来,每年我们都编一套年度优秀散文随笔,他的作品也常在选中,偶或与他打个招呼,或者也先斩后奏,以为是熟人就没多介意,自作主张他也不计较,默默中感受到他的美意。
只是这年头电脑挤兑了笔,人也懒了,好多美好,只能在回味和怀想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