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05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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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访谈录,是凤凰卫视中文台《口述历史》主持人陈晓楠先生采访杜高先生的文字整理稿,也是《口述历史》“杜高档案”节目台词的记录稿。访谈时间是2005年3月16日。此文本由杜高先生提供给本刊。题目为编者所拟,意思有两重,一,只要社会生活不正常,造成杜高灾难的,你也有一份责任;二,你也可能有这样一份档案,所以没有酿成杜高事件,只能说是侥幸,不能说是必然。至于时间,当然是指那个已过去的年代。
陈晓楠:在中国大陆,每个人都有一份自己的档案。档案里记载的是“组织”对一个人成长过程的鉴定和评价。而每个人的档案都按照级别、系统等等储存并保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档案是非常神秘的。由于有着极其严密的人事档案管理制度,人们不可能自由地翻阅自己的档案,而受到严格控制的档案材料也更不可能流散到社会上。
然而,就在一九九八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上,一份被装订成册,厚达六卷,几十万字的个人档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旧书摊上,被当作文物待价而售。档案封面上写着两个字“杜高”,很显然这是一个名叫“杜高”的人的个人档案。
杜高:在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我的右派问题得到平反改正的时候,正式告诉我,向我宣布,这份档案已经全部销毁。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所有的五十多万个右派,还有文革中受到磨难的,受到冲击的干部,他们的所有的政治档案全部销毁。这是中央决定的,因为这是不实之词,那么我以为这个档案已经销毁了。
解说:但是,这份在杜高看来本已销毁的档案并没有化为灰烬,而是流散到社会上,最后出现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这份档案的是在《人民日报》社工作的李辉先生。这位喜爱寻访旧书摊的青年学者在见到这份档案后立即买了下来。恰好这个时候,他正在写一本有关反右运动中“二流堂”(包括“小家族”)的专著。在随后发表在《新民晚报》的一篇文章里,他使用了杜高档案中的一些材料。杜高在看到这期报纸后,与李辉取得了联系。在李辉那儿,杜高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档案。
杜高:我亲眼看到了我的这份档案,这一份对我说来是非常神秘,又非常可怕的,跟随了我四分之一世纪的一部政治档案。我看到了我自己的笔迹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我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人写的,对我的揭发,对我的检举,这些材料,我都看到了,我震惊了,这是一部非常完整的档案。
我看到这些材料的时候,感觉到一个历史的影子罩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呼吸都有些急促,我的情绪应该说是很沉重的。因为这个东西是我想不到的,特别是有很多批示,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来对待我。因为那个时候,这个档案是从五五年开始,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很单纯的那么一个青年。
解说:杜高可以说是少年成名。他十二岁起就发表散文,十四岁开始发表剧评,十九岁就担任《新少年报》文艺版主编,出版了一本文艺评论集。一九五二年他从朝鲜战场回到北京后,被调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创作组。第二年,杜高进入刚刚成立的文化部剧本创作室,在创作室里,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这个创作室老中青结合,可以说是人才济济。而在杜高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的青年朋友。
杜高: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都做着艺术的灿烂的梦,我们都怀着很美好的理想,很希望大家,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各自从事的专业上,能够做出一些贡献。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谈读书,谈看戏,在一起玩,我们成了交往很密切的朋友,因为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都是单身汉,都没有成家。
这是一九五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拍的一张照片,这个人叫罗坚,这个人叫田庄,这个人叫蔡亮,这个人叫汪明,中间这个是我。现在就只剩下中间的这个人了。当时笑得多灿烂!那真是很年轻的时候,用现在的话讲,是充满阳光的岁月。
陈晓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杜高和他的朋友们在文艺界已经是小有名气。他们身上涌动着青春的激情,他们自信会拥有美好的前程。但是,随着一九五五年的一场反胡风运动和肃反运动的不期而至,这群一心沉醉于艺术之梦中的天真青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被卷入到政治运动的漩涡当中。杜高的档案材料就是从这场肃反运动开始的。这一年,杜高二十五岁。
解说:肃反运动的前奏就是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揭露和声讨。一九五五年,以胡风为首的一批作家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文艺界和整个知识界遭到震荡的开端,也正是这个运动导致了杜高整个中青年时代的灾难。
杜高:在青年艺术剧院,跟我住在一个小楼上,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一个很勤奋很有才华的作家,我非常爱这个人,他就是路翎,我跟他住在隔壁。因为我们在一起工作,所以是很好的朋友。没有想到的是,一九五五年,他由于和胡风先生的关系,被作为胡风集团最重要的一个分子,开始批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