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1年第06期
栏目:短篇小说
月亮升到了西山顶端,慢慢向下坠去,地上的银光开始渐渐收起,天上的启明星却更显眼了。秦婴提着一只瘪塌塌的旅行袋,翘首望天。他看见东边的天空已准备开亮,那些散漫的云缓缓游走,像是一滩滩被小孩弄散了的豆腐渣。
这个三等小站依旧那么残破,出站口的铁栏杆油漆剥落,候车室几扇破损的窗玻璃则用塑料纸潦草地钉着。但令秦婴惊奇的是,站房前面的那处小广场上,居然出现了两块铁皮广告牌,一块是有关优质兔种的,另一块是有关电子元配件的。尽管语词古板,图案拙劣,尤其是那只兔子画得一脸凶相,像是一只前来讨债的吊睛白额老虎,但广告牌这一新鲜事物的兀然出现,仍使秦婴不由自主地驻足。看来开放之风亦已熏到这僻壤了。
绕过前方不远处的那座镇子,秦婴沿着一条小路往北走,直接走向那座笼着一层薄薄轻雾的小村子。村北的高山浓黛如墨,像是藏着很多秘密。秦婴抬手看了一下表,五点三刻,不知秋水有没有起床?她是要去学校督促学生早读的,想必习惯早起。这样一想,秦婴的脚步便又快了一些。村口的荷塘依然是那么清澈,只是荷叶已不见踪影。忽地,秦婴狠狠拍了拍后脑壳。“哎呀,那套诗词集忘记给秋水带来了!”他手中的旅行袋重重地摔在石板路上,心想自己怎会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记了。
秦婴来到秋水的家门口时,太阳已经朗照,火辣辣的热气烤着他的后背。推开虚掩的门,只见狄明神情呆滞地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只已吃空了的饭碗。“狄明,你好啊!见谁来了?”秦婴热情地招呼着,“你好像反而比四年前瘦了!”
狄明蓦地起身,嘴巴惊愕成圆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秦婴上前抱住狄明,像外国人见面似地亲了亲他的脸颊。狄明微笑着,也以用力的拥抱回应着,但依然没有说话。
秦婴还以为这是狄明的腼腆哩,以前的狄明也是这样光喜欢微笑而不善言辞的。秦婴转而又问:“你姐呢?这么早就去学校了么?真已成了优秀教师了!”秦婴还拍了拍狄明瘦削的肩膀。但狄明依旧没有说话。从他的眼神中,秦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不禁揪住狄明的双肩,摇了摇,喊:“你怎么啦?狄明兄弟你怎么啦?”
狄明的眼睛湿润了一下,但很快收走了那丝凄苦,泛出那惯有的微笑。他转身,用一支粉笔在院内的青石板上,写下了“几年前发高烧,我哑巴了”这一行字。秦婴惊住,久久地看着这行触目惊心的字,看着狄明。
秦婴独自朝那所学校走去。学校掩映在村尾的那片浓荫背后,两排简陋的两层楼房,一处铺了煤渣的运动场,便是它的全部设施了。这是一所既设有小学又兼设中学的乡村学校,规模不大,却是附近几个乡镇最好的学校了。在乡人们眼里,在此工作的教师们都是大知识分子。秦婴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里面空空荡荡的运动场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在此短暂的教学生涯,想起了秋水,想起了在这里与秋水发生的一切,双脚不免有些沉重。
已是早上的第二堂课了,琅琅的读书声晶莹地弥漫,是一种绝对的无邪,而自己在这几年中遭见的邪异荒唐之事还少么?这让他更感慨了。断定秋水必定仍担任着主课,此时不便打扰,秦婴便推开了教师办公室那扇厚实的木门。
办公室里此刻只坐着一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躯颀长,白而紧的面孔,薄薄的小嘴唇,舒软的头发乌黑发亮。看到有人走来,那人连忙站起来,眼光亮亮地扫视过来,不乏尖锐。“您找谁?……噢,您先请坐吧。”那人仿佛已经猜出了秦婴的身份:不是一个无缘无故的闯入者,肯定与这学校有关,甚至还会与他本人有关。
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还是秦婴打破了僵局:“哪张是秋水的办公桌?”秦婴觉得自己有资格向这个陌生男子询问秋水,点明自己与秋水的关系。
“秋水的吗,就是我对面的这一张……您是秦婴吧?秋水早就跟我说起过您。”那人站起身,从竹壳保温瓶里倒出一杯水,殷勤地端给秦婴,“她的语文课都安排在早上头两节课。我是教地理的,所以这时只有我才有空。”他的言语动作貌似可亲,但那白而紧的面孔和薄薄的小嘴唇仍泄露出一丝怪异,动作老练而诡谲,似又有些许猥琐。这几年的秦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但这样捉摸不透的同龄人却遇见不多。显然,秦婴不喜欢他。
但他接下来说出来的那句话,却让秦婴真正的大吃一惊:“我姓黄,单名一个甫字,到这里快两年了,是秋水的男朋友。”
或许是从秦婴的脸上看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沮丧,黄甫竟又诡谲地笑了一笑。秦婴僵住,心里却有一种决然起身离去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