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下课的电铃响了,教师们端着教课本、粉笔盒络绎走进办公室。几名与秦婴相熟的老同事,惊呼着与他打招呼,说他“发财了”、“发福了”之类。秦婴敷衍着,知道一时已无法滑脚,何况心里还存有与秋水见一面的渴望,于是在办公室中央站定,听总务主任李老师闲扯着。李老师说秦婴现在你可是生意人了,这回是衣锦还乡吧?最近学校向县教育局讨了一笔款,想开个校办工厂,你看什么产品最好销,是粉笔盒,还是茶叶罐?如果你能帮我们销的话,我们可以给你百分之五的回扣……秦婴继续与之敷衍着,思维已经非常混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背叛了的秋水。
李老师还在纠缠着秦婴,说争取来的那笔款子实在太少,办个厂很是捉襟见肘,而贷款又得付高利息,不知道该怎么办。秦婴脱口而出:“贷款?这我可以帮着想点办法的。”他其实有点儿想尽快摆脱李老师的意思。
“好大的口气!”黄甫拿起教课本,走到秦婴背后,搭着他的肩膀打趣地说,“我真看不出,原来秦婴兄已是一个大商人了。”
“哪里的话,都是因为我教不好书,才不得不走那条路的。如今像你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才吃香呢,商人只喜欢闻铜臭。”
秦婴的语调中明显含有敌意,黄甫只能讪笑着把手从秦婴的肩膀上拿开。这时,上课的铃声又响了,教师们又络绎走出办公室,只剩下了黄甫、李老师和秦婴。秦婴奇怪秋水怎么连下课也不休息,难道已经知道了自己唐突的到来?正在这时,秋水一头撞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脑袋趴在桌子上,一手紧捂着腹部,嘴里“哎哟哎哟”地喊着疼。
李老师见状,忙用眼神询问黄甫。黄甫说:“李老师,麻烦您找一下校医吧,这段时间秋水身体一直不好,可还不要命地挤时间给学生补课……”
李老师便匆匆地找校医去了,黄甫则俯身贴近秋水,很自然地把一只手抚住秋水的腹部,温情地揉搓,薄嘴唇在秋水颈部细嫩的皮肤上轻吻。“痛经,你肯定又是犯痛经的老毛病了……不要紧,会好的。”黄甫的柔声细语让秦婴反胃。秦婴还注意到,秋水似乎还没发现他此时正以痛苦的神情打量着她。他实在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情状下与秋水重逢。是不是应该怪自己在这四年里,与秋水书信未通?
断魂崖。沿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秦婴默默地往上爬着,累得气喘吁吁。许久没有爬山了,这断魂崖似乎已比印象中高出许多。小道在一片乱松丛前湮没,他站定,仔细打量了一番,便钻入乱松丛中,那处被砍掉了几棵松树的空隙地,即是秋水父亲林教授的那垅墓茔。
他在墓前双腿跪下,合起双掌,嚅动着嘴唇祭祷。有一只乌鸦栖在松树巅上嚎了几声,让人颇觉寒意,他这才感觉一阵山风正在山谷间回荡,然后又卷飏上高空。他把脑袋抵住那块粗糙的墓碑,一时不忍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秦婴忽然听见身后似有簌簌簌的人声,回头看去,竟然发现狄明站在自己的身后,正直直地看着他。秦婴便有几分惊喜,返身抓住狄明的肩,问:“你是什么时候上山的?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吗?”问完方才想起狄明已是哑人,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狄明与秦婴站在一起,面对其父的墓茔垂下脑袋。
毕竟还有许多情况需要向狄明询问。秦婴拉着他,在墓茔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秦婴尽量表现出对于对方的亲近感,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膝盖上。狄明飘忽无定的眼神在乱松丛和更远处的山峦间游荡。
“秋水真的已跟定那个姓黄的了吗?”秦婴折下一条树枝,在地上写下“秋水”、“黄”等字,并把它们连划在一起。狄明瞟了一眼,无动于衷。是的,这种废话确已用不着回答。
秦婴又在“黄”字的上方,写下“诡计”两个字,指给狄明看。狄明稍显惊讶,摇摇头,随即又不无嘲弄地笑了笑,让秦婴猜不出意思。
秦婴想了想,再在“秋水”两字的上方写下“受骗”,让狄明看,观察他的表情。狄明再次摇头,可随即又笑了笑,那丝嘲弄似乎还是冲着秦婴来的。
秦婴心犹不甘,用脚尖狠狠抹掉刚才那些字迹,又写下“不能上当”四个大字,还加了三个惊叹号。狄明看了一眼,这回可是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都已收走,一副让人猜不透的意味。秦婴把手中的树枝塞给他,狄明接过,在秦婴字迹上方写下了更大的四个字“不该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该回来?”秦婴终于憋不住了似地大喊,冲着已朝断魂崖走去的狄明追了几步。狄明顾自继续朝前走着,看上去他的身影竟已显出苍凉和老态,而他才二十出头啊!秦婴的喉头不由得紧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此番返回难遂心愿。
“狄明,你得告诉我呀,你得帮我呀,你知道我现在太需要秋水和你的帮助!……”
断魂崖。站在崖边往下望去,可见一条异常陡险而巨大的深壑,像是一张龇着利齿的大嘴,能把世间灵肉吸摄卷噬。秦婴再往前迈了小半步,感觉从崖底泛上来的阴风已更紧地裹挟住他,让他窒息,让他有一种索性飞身跃下的幻觉。他赶紧捂住脑袋,竭力向后退去。狂烈的心跳缘自他心底那个歇斯底里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