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8年第02期
栏目:新锐
这些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记忆是细碎的,很大程度上是不准确的,骗人的。我不敢说它们有什么意义。
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房子,最重要的事情在此处上演。
相邻十来间一款一式的房子,前后七八排:楼高四层,灰水泥墙,暗朱红漆木门和窗框。巷子平整,不见哪一户凸出或凹进。如果站在半空,会觉得这一区的“切边”整齐。
房屋前门带小园子,杂花绿叶藓苔从墙上蹿出,但人们多从后门出入。至少,我们是这样。因之,我对“自家”后门、别人家的前门是熟悉的。
后来,记忆淡漠、变形了,但别人家二楼三楼阳台的石料护栏上幽绿的菱形图案,还有些许印象。当时或刻下,我都不知道嵌料是什么——石英或云母?——就觉得是啤酒瓶砸碎了,拿去粘在墙上的。要砸得狠一点细一点,才会碎成这样一小块一小块。乡下有些房子,独幢,簇新,层数更多,我也觉得这里那里嵌了些啤酒瓶碎片。乡下还有些旧人家的园子,为了防贼,墙顶凹槽插着一枚枚粗大的啤酒瓶碎片,那是砸得不怎么细的。
这不是我的“自家”,也不是赵良仁老师的“自家”。
右手数过来第一、二间房子是一份人家的。男主人顶多三十岁,矮个子,微胖,戴一副黑框玳瑁眼镜。黄昏下班后,他常在后门口逗自家的黄狸花猫。赵老师租了他家右手数过来第二间也是整条巷子右边数过来第二间房子。赵老师本来不戴眼镜的,后来也买了副跟房东款式差不多的黑框玳瑁平光眼镜。
我从没想过住到别人家去,我不喜欢住到别人家去,谁家都一样。这一切,全拜我的数学成绩所赐。从小到大,我的数学成绩都很差。算盘不会打,方程式不会解。我不放在心上。家里人怕我以后连账都不会算。万幸,后来,计算器是会按的。
小学毕业后的无愁的暑假,父母和村里其他几户做生意的人家一起交了笔“集资费”,让我们到乐清城中念书。乡下人可不能轻易吃亏。
住就住在赵老师家——他租来的家里。
其时其地,外地学生作兴寄宿城里老师家中,以小学、初中为盛。有些城里人,大概好学罢,也住到老师家里去。那年夏天,赵老师一共搜罗来十几个城外学生。这成绩,我们是不能勉强给他打个八十分的。有的老师家,住了三十来人,自家就可以开班上堂了。我想象不出,一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住了小人儿的房子,会是怎么个热闹法?我们是去得晚了,村里有些人,孩子刚念小学,就送去城里老师家的。
赵老师出生于我们的邻村。我们村里人,自以为知道点他的底细——原本他家也就是种田的,跟我们差不离。因此,初次见到赵老师,他那张黧黑的脸,不特别令我们讶异。他家里兄弟姊妹没准还在种田的,但他是得豁免了。他考上师范学校,攀到枝头一根。他进城中,又娶了城里当护士的老婆一个,自己也顺理成章变成城里人,说话带城里腔。人们叹赞不已。当然,也有小小的惋惜:赵老师和他的城里老婆只生了个女儿。而且,显然,不能再生了。乡下人,没有铁饭碗的,倒可以藏着躲着多生几个。有钱的,不怕被罚;没钱的,欠钱也还要生——至少,在我们这里是这样。在这方面,我们乡下人觉得,赵老师这个城里人是吃了亏的。
到底是相熟的,让别人带,不如让赵老师带。我们的家长与赵老师说定,包吃包住,额外辅导,一个学期寄宿费肆仟捌佰元。
小时候,老师问长大后的理想,我说想当个语文老师,得到赞赏;亲戚朋友也问,我也说想当个语文老师,他们不以为然,“当老师能赚什么钱”、“这有什么前途?”不如跟他们做生意。很多时候,我们乡下的人,是瞧不起城里人的:他们不过吃死工资,我们倒好,这里一个“老板”,那里一个“老板”,野草似的遍地老板。赵老师们的存在,至少让我的理想显得不那么葸弱。当然,也强大不到哪里去。
赵老师是教地理的。不过,他声称,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化学、物理,等等,他都会教。有全科医师,自然也就有全科老师?我家的人,不觉得赵老师是吹牛皮。或者说,就算是吹牛皮,也不觉得怎么样。或许,在他们看来,在赵老师那儿,我的数学成绩没得到提升,而单单学会了吹牛皮的本领,也就值得了。做生意的人,说惯大话,也听惯大话,必定不允许别人谦虚的。我们看不起小模小样的人,最好的人是能把牛皮吹破的人。赵老师不愧是靠近我们这边地方的人,但他还是谦虚了点,为什么不说整家城中都是他开的?——自然不可能是——说是他亲戚或他老婆的亲戚当校长,也是好的。如此,我们对赵老师的亲切感,还会提高几分。
与我一起住在赵老师家的,六七个是同乡,王宝树、马旭他们,跟我同读一个乡村小学。他们的数学可不差,特别是马旭,成绩好得很!但好的数学成绩,也不妨碍他们进到城里,住进赵老师家;三四位是赵老师老家那边的,也是熟口面;还有一对兄妹,来自更南边的一个当时我只听说过名字而没去过的工业镇。这个工业镇以出产电器开关产品出了大名。两兄妹,哥哥叫陈俊虎,妹妹叫陈宝玲。他们为什么读同一年级,不很清楚。
我们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俊虎陈宝玲的父母离婚了。他们的集资费、寄宿费都是父亲出的,但妹妹跟了母亲,哥哥是父亲的。他们的父亲,还给他们找了后妈。每到星期六,兄妹俩不一起走,一个去母亲家,一个去父亲家。他们的父母或许还住在同一个地方,但于彼时我廉价的想象中,他们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
他们的事,忘了是听谁说起的。如今想来,总归是他们自己。抑或赵老师夫妇?我更倾向于前者。
其时,对我们来说,“离婚”是一个遥远且可怖的词,电视里都不怎么演的,身边相熟的人,更没有一个胆敢以身试险。无法想象,我的父母离了婚,情况会怎样?我是跟这一位还是那一位?这是一个大问题。
亏得陈俊虎住到赵老师这里了,不然,他每天都得跟后妈待一块儿,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我的父母离婚了,我大概是怎么也抬不起头的罢。不过,我要学会当人家提起时,装作若无其事,嘴边挂一丝微笑——好像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什么。这一丝微笑,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这是我从陈家兄妹那里学到的重要一课。起初,我觉得他们总归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是,并非如此。他们若无其事的,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不过,我看出来了,的确还是有点不一样:他们不仅抬得起头,而且头整个是扬起来的,特别是陈俊虎。
陈俊虎有事没事,就爱用“摩丝”抹头,扬起的头还能泛出一层光圈。我们一帮人曾经“较量”过谁的零花钱最多,陈俊虎以不怎么微弱的差距获得了胜利。陈俊虎闲着的时候,就去唱片店买磁带,他是我们中间,唯一拥有松下随身听的人。后来,我们知道了,我们的零花钱,都是爸爸或妈妈一个人给的;陈俊虎是爸爸给,妈妈也给,有两家便宜好赚。谁知道后妈、后爸还会不会给?——原来,父母离婚,还会有零花钱多出来这等好事!而且,再想一想,他的父亲,是城镇里的老板,给起零花钱来,是更大手的罢;我们的只不过是乡下的。老板比老板,气死老板。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陈俊虎说起父母的离婚,不单只不以为意,而且还当作骄傲的资本,眼里不时闪现一种“看吧,我们的父母都离婚了,你们的父母还在一起呢”的神色。
怎么,我们就这样轻易羡慕起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都住到了这幢房子里。
房子一楼后边是厨房,也是我们出入之地,前面是餐厅及小园子,从园子里可以绕到房东家紧闭的前门。园子里,洗衣槽靠我们这一边,不见房东他们用的,大概在别处还有洗衣服的地方——包吃包住外,赵老师和他老婆章丽华也包洗我们的衣服。关于这件事,不久将有一桩“惨剧”发生;二楼后头是赵老师的书房,我们没怎么进去过,前边是他和章丽华以及女儿芊芊的卧室;三楼后边是辅导室,前面是女生宿舍;四楼前后两边,都是男生宿舍,赵老师村里人住后面一间,王宝树、马旭、我、陈俊虎等人住前面一间。四楼再上去,是一个顶楼阳台。
住到赵老师家,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我虽不乐意,但渐渐就不觉拘束,很快,还有一种整个人解放了的感觉。
我喜欢在城中——不是我们的学校“城中”——晃荡。以赵老师家为中心点,出门,向左走,可以到小超市,到车站,到漫画出租店,到新华书店,到邮局,到电影院,到西塔;向右走,地方也多:工人文化宫、卖《童话大王》的报刊摊、东塔公园、另一家书店、一家我喜欢吃的海鲜炒年糕店,以及一溜街机游戏室。街机游戏室是我最爱流连的地方。我们村也有两家街机游戏室。因这两家游戏室,村里似乎有更多的小学生解不出方程式,更多的无业青年轻易练升了成就感。我母亲经常从游戏室揪我去吃饭。城里,不知有多少家街机室?总之我没数过。我算术不好。我充分利用午休这段时间,去一趟游戏室,偶尔到了学校已经打铃了;周末,如果我没回家,可以花整个下午泡在游戏室中。赵老师从未揪过我。
以赵老师家为中心点,拐上马路,朝右,走至分岔口看见公园了,再向左,一条稍有弧度的不平的水泥路,掠过一幢幢民房及少数事业单位,约十五分钟后,便可看见一条浅巷,左右各一家杂货店,内里,便是我们的学校了。
学校如何?哦,学校不重要。至少,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是这样。那只是个点卯的所在,如同其他很多地方。
那时节,除却凝滞在一些固定的点上,其他时间我多在游荡中消耗了。不像现在,只凝滞在某些点上了。学校不重要,在去学校的路上游荡似乎还有点我不明就里的重要性。
而且,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游荡。
上学路上,赵老师家十几名寄宿生,有时分成两堆,有时三堆,有时四五堆。有个别不合群的人骑自行车,会独自一个人走。
不止大路,还有其他三四条小径,需穿越居民区的网状路线,到达学校。中午去,下午回来,不同的片区四歪八叉的小道上总弥漫着油烟味与饭香。有时候,还会与那些人家养的狼狗狭路相逢。不必慌张,不要撒腿跑,它们不会追你的。还有许多或肥壮或贫弱的黄狗。
吃过晚饭了,夜晚辅导前,赵老师允许我们在小区四周逛逛,我们有时候在这时段到哪里买个点心,睡觉前吃,或也抓住机会到街机室晃上一晃。
周末,不回家的同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想尽快与这座小城打成一片。赵老师也带我们去过几次山间,认识认识自然。没他带,我们自己也去过几次。好像就是在山上,我们互递着,很快吸完了一根香烟。没有第二根了,也不敢去买。
父母或许觉得,住到赵老师那里后,会有一双眼睛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歇地盯着我们。显然,没有。没有眼睛盯着我们超过几分钟的。几分钟,已经很漫长了。后来,以及现在,我觉得,有时候我们需要被哪一双眼睛盯得更久一点的。
赵老师需要忙很多事情。
刚住到他那里时,仍是夏末。清晨,他去早饭摊买馒头面包牛奶给我们,有时候是皮蛋瘦肉粥,偶尔是撒上葱花油条屑浇了肉汁的糯米饭。后来,他开始自己早起熬白粥,配一点早饭摊式的咸菜、榨菜、花生米、豆腐乳,放碗盘里,比早饭摊上一小碟一小碟装的量多一点。这些咸菜、花生米不一定是买来的,他的乡下亲戚时常送一些来。
我们的早餐,表面上看,跟章丽华没半点关系。我们到来之前,她已离职,每天起来得晚。中饭晚饭,是章丽华打理的,赵老师在一旁协助。我们有点小病小痛,章丽华会给我们吃一些她收藏的药丸。倒没吃坏。她似乎有各种各样取之不尽的药丸。她也时常喂芊芊一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汤剂。芊芊两岁光景,还不会说话,我们没事的时候喜欢逗逗她。
天气开始有点凉了以后,不知道是否因为赵老师那阵子也忙了起来,又或者章丽华带小孩辛苦,他们请了一个外地人保姆,负责我们的饮食,连带洗衣、带芊芊。女生寝室空的地方还多,保姆就跟女生一起住。这段时间,赵老师或许也曾有过一种解放感?
保姆打理三餐时,是赵老师或章丽华或两人一起在旁盯着。一人抱小孩,另一人偶或打个下手。饭煮好了,我们十几个和赵老师、保姆一起在一楼前厅圆桌上吃。吃饭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催逼我们,瞠乎其后,鱼肉就被人扫空了。顺着这种节奏,白饭我们也连带着吃得飞快。章丽华带着芊芊在厨房开小灶,坐矮凳子,小桌上可能比我们多一小盘蒸蛋,蒸米鱼,红烧排骨。
没过多少时日,保姆离开了,情况又回转至从前那般。初冬时节,一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咸菜花生米都吃完了,而又未及时补给,配粥没有东西,我们十几个人二十多只眼睛盯着穿着秋衣秋裤、趿着塑料拖鞋、披了件厚外套的赵老师。他急中生智,切了两个大包心菜炒给我们吃。油烟味中,我们注视的目光,钉在赵老师身上,大概是比五六分钟更长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