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天,赵老师罕见地起来晚了。我们赶着出门,他没办法,睡眼惺忪到外面买东西。买回来了,不是有些时日未见的油条豆浆面包馒头,而是十几个咸菜饼,一人一个。我们中有些人倒是喜欢吃麦皮摊得有点焦脆的夹蛋丝和碎肉的——赵老师买的是只夹了蛋丝的——芙蓉咸菜饼,平时犯馋,也会自己买来吃,那天早上也未必觉得不好吃,但后来也把“买咸菜饼给我们当早餐”列入赵老师的一系列“罪状”中去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马旭的妹妹读小学三年级,寄宿在城里实验小学一位女老师家里。马旭跟我们说,那位女老师家带五六个小学生,一直请保姆的,夫妻俩连同十几岁的女儿与五六个小学生一起吃饭,餐餐有海鲜,隔三岔五吃一次蝤蛑,每人半只,黄鱼儿、对虾、九节虾、虾蛄、蛏子、江蟹就更不必说了,“天天有”。马旭说,这可能跟那女老师的老公有关系。他是温州城里人,在这边上班。温州人,“比较爱吃”,“比较吃得开”。他这么说的时候,仿佛也沾了点他小妹妹的光,与有荣焉的样子。在赵老师这边,连一般的虾和米鱼都少见,尽让我们吃胖头鱼了。其实,蝤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们在乡下,家里也常吃不是?常常还嫌吃着麻烦,手上沾油而不想吃。我们推给妈妈吃,妈妈推给爸爸吃,爸爸再推给我们吃。但听说马旭妹妹的老师家经常吃,而赵老师这边从未见过它的踪影,便觉得它格外美味,一定要吃上一吃的。
倒吃到另外一些东西。似乎还是仲秋,某个周末,章丽华带赵老师回娘家去了。听说无人寄宿时,章丽华和赵老师是住在章丽华娘家的。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人没在外面晃荡。陈俊虎突然喊我们。他在厨房,橱柜门开着。陈俊虎有一种没事就东翻西翻的癖好。当侦探的料?
我们汇拢。陈俊虎指着几盘剩菜旁两条块头比较大的黄鱼鲞上,一溜溜发白青的霉迹。我们想起,中午吃过一条黄鱼鲞的,莫非同出一宗?“恶心,”陈俊虎说。他是中午没吃饱,想来找找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才开橱柜门的,“原来拿发霉的鱼鲞给我们吃的,恶心!”我们纷纷附和他。“刚才,你们是不是看见鱼鲞里面还有虫在爬的?”关了橱门,陈俊虎又嚷。我们并不回头去查证,立马就觉更恶心了,觉得中午吃了很多虫。
晚上,赵老师他们回来,又一条蒸黄鱼鲞上桌了。我们互相瞪着眼,谁也没轻易动筷,倒是赵老师自己吃了大半条,有滋有味。睡觉时,我们躺在床上齐声抱怨,说自己倒霉,怎么住到赵老师家里来了,“我们都住到马旭妹妹老师家里去吧!”但听说那位女老师只收小学生的。
周末回家学给父母听。母亲说:“鱼鲞发霉了,洗洗干净,也是能吃的。”能吃的就不要浪费。不过,她也骂,花这么多钱,赵老师就给吃这些东西?父亲说:“他人应该还是好的。”母亲说:“可能都是被他老婆怂恿的,所以才这样。”
这似乎并非我母亲一人的看法。马旭、王宝树几个人说,他们家里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章丽华是主谋,赵老师是一个受控的傀儡。赵老师可恨,章丽华更可恨。
相比赵老师,章丽华要悠闲得多,好像管我们管得比较少。很多时候,她似乎就只是在我们身边晃荡晃荡。只有到了某些“关键时刻”,才能见她跳将出来。现在,还没到“关键时刻”。
四层楼,只有一二楼有卫生间,在楼梯口边。二楼卫生间是赵老师夫妇自己专用。我们平时洗澡、上厕所都在一楼。简单洗个手,我们都去洗衣槽那边,水劲比较冲。半夜尿急,要下到一楼来。我们男生更多是在四楼阳台上解决问题的。
一楼卫生间的浴缸结了层垢,似乎颇有些年月了。低度数的暗黄灯光下,看上去更加可疑。我们洗澡,只在浴缸外摆张小凳子,放上脸盆,自己打开水来洗。厨房煤炉旁有七八只旧了的黄的绿的塑料壳竖凹凸纹开水瓶。夏末,男生就用冷水浇。
不知道哪一天,哪个人的头发掉得多了点,或被其他什么东西卡住,一楼卫生间开始积了点水。十几个人依次洗完澡,水就漫到脚踝上面。章丽华看见了,口中念念有词,掩鼻而过。赵老师吃了晚饭,光了膀子,拿个水勺俯身舀水,接到抽水马桶里。万万没想到,连抽水马桶也跟着堵住了。章丽华责说了赵老师好几句。
有那么三四天,我们都是在浅水中冲凉,在深水中撒尿的。后来似乎请人来修理过,但没过多久,又堵住了。很长时间内,一楼卫生间都处于水汪汪的状态。
就在一楼卫生间首次被堵那天,陈宝玲半夜三更想上厕所。她想到二楼赵老师夫妇的卫生间里解决。楼梯走到半中间拐角,她看见赵老师房间亮着暗红色的灯光,便不敢动了,木在那里。赵老师的卧房里传出细碎的呻吟声。不一会儿,赵老师端着个大脚盆出来了,去到二楼卫生间。陈宝玲一直忍着,不敢动,也不敢回到自己房间,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觉得,可能要一直忍到尿出来为止,事情才会完结。幸亏,赵老师不久便端着空脚盆出来,回到房间,关了门。陈宝玲又等了一会,等她完全听不到赵老师房里的细碎声音,才蹑手蹑脚去到卫生间。她差点没能忍住。用完后她没冲水,怕声音太大,吵醒全屋子的人。
第二天,陈宝玲把这一切讲给陈俊虎听了。陈俊虎问赵老师端的是什么?洗脚水吗?陈宝玲红了脸,说哪有人半夜三更洗脚的?陈俊虎又把这些学给我们听了,我们都觉得事有蹊跷。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认定,赵老师半夜三更端的是章丽华的“洗脚水”,绝无可能是他自己的,仿佛他自己永远不洗脚似的。
陈俊虎又发布宣言:“搞毛!以后我们想去二楼卫生间,就去二楼卫生间。”我们附和着,但只有他有这胆子。当然,他去也是趁章丽华不注意的时候。后来我们知道,陈宝玲也是一直偷偷用二楼卫生间。我总觉得,赵老师待陈俊虎陈宝玲兄妹俩好些。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离了婚的?
大号,我们是早就不在一楼卫生间上了。不能制造深水炸弹。
从一楼后门口出来,沿人家与人家构成的平整小巷向右走,至巷口出一道铁闸门,过一条小马路,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另外一堆不那么有规则的民宅中的一个公厕。男厕在前边一点,要多走几脚。
公厕非常脏。一排四五个蹲坑,用过的草纸黏在坑沿上。粪蛆蠕动。陈俊虎说,跟那天他看到的发霉的黄鱼鲞上的虫子差不多。当然,我们是没看见黄鱼鲞上的虫子的。有时候去,公厕刚冲过水,然而又冲不干净,最多只能称为“半干净”,但那种湿答答,水在瓷砖沟缝中缓慢地沉降的声音,让那“半干净”,变成了蔓延开来的“三倍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带着轻松的心情去上公厕。我们不很怕脏。学校里的厕所也好不到哪里去。学校外头,巷口杂货铺对面、我们的操场边,有两个小垃圾站,也成日价往外头流勾兑过的姜黄色臭浓水,夏天的时候,气味特别大。
在赵老师家,我们一个人想去公厕了,就问另一个人要不要去?另一个人可能会问第三个人……自然要去。我们三五成群上学,三五成群上公厕,好像也是游荡一种。陈俊虎虽然有上二楼卫生间的特权,但也不排斥跟我们去公厕,甚至,也是乐意去的。
去了,不一定有位置,有人要等。等着的人,有时候会没话找话说:“马旭你今天的屎特别臭。”马旭不服气,回应道:“你的才臭。”或者说:“王宝树的才臭。”有时候运气好,一排都空着,我们几个人可以一一选好自己的位置。要好的,相邻蹲着。有人发出“嗯嗯”的声音,陈俊虎说他一定是便秘了,我们在臭气中哄堂大笑。有时候,陈俊虎也会说自己在赵老师家吃坏了,很硬,拉不出来,拉出来还是带血丝的,“我的屁股来大姨妈了”,笑得人差点蹲不稳。其他进出公厕的人,听见我们胡说八道,往往侧目而视,以为碰见了一堆恶童。我们享受这种当恶童的快乐。如果是一个人在家里上厕所,哪有这乐趣。
巷子里的人家也有出来上公厕的。我们奇怪,难道他们家的抽水马桶也堵住了吗?
我走过巷子时,不禁要往其他人家窗口里面望,我也望隔壁房东家的窗口,看上去统统是洁净的。我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果我们都离开了赵老师家,大概他家也是会变得洁净的。
我们一群人去上公厕,到一楼卫生间拿草纸,如果被章丽华或赵老师看见,便会吩咐我们,用几张就拿几张。节约是美德。一般说来,两张都够了。
有一天,我、王宝树、马旭、陈俊虎一起去上公厕,一人扯了一小叠草纸。正要出门,章丽华正好抱着芊芊从隔壁回来。她冷冷地叫住我们说:“你们四个人,用陈俊虎手上的一叠就够了,没准还有多的。不能这么浪费。其他三个人的,放回去罢。”她站在门口,好像我们不放回去就不让我们出去似的。王宝树最急,最先把草纸放回去,我和马旭两人也跟着放了回去。出了门,从陈俊虎手上分了草纸。我和王宝树、马旭只发了一点点火,最生气的是活生生被分去了草纸的陈俊虎。
我们与章丽华的新仇旧恨,统统加在了一起。
在家中,除了抱小孩,章丽华也爱抱隔壁房东家的黄狸花猫。好几次,我们放学回来,看见她与隔壁房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又从他手上接过猫来,让它弯在自己臂中。周末,有事没事,她也要丢下芊芊抱猫玩。她和房东,一笑就笑得很大声。
没过几天,我们放学回来,不见隔壁房东,也不见章丽华在后门口扯闲篇,厨房里也还没有声响。那猫倒慵懒地躺在前面人家园子外的荫下,一只爪子伸在昏黄的光中。陈俊虎甩着书包说:“猫真讨厌!”
“是讨厌的。”我们附和。
我不喜欢猫,但也不觉得特别讨厌。平日里,也不见陈俊虎有多讨厌猫。事实上,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没怎么留心到这只猫。
无半点预警地,陈俊虎走至墙下,单手拎起那猫。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垂直往地下掉。猫自由落体,尚未着地,陈俊虎翘起脚。猫腹磕在陈俊虎脚上,变了轨道,脸朝上脑壳朝下,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滚出了叶荫,尖利地叫了几声。
陈俊虎翘脚的动作,像是漫画书中不怎么灵活却讨人喜爱的机器人才有的动作。那种笨拙,似乎意味深长。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我和王宝树也有样学样,把跑开没多远的猫又拎了起来,让它掉在我们的脚上,倒栽下去。最后,在它尖锐的呜咽声中,我们大笑着蹿进赵老师家。关了门,就完全听不到猫叫声了。
自从发起第一次“黄狸花猫自由落体运动”后,有一阵子,趁人不注意时,我们都要踩一踩它的尾巴,踢它一脚。我们因此产生了一种快乐。不过,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新买的运动鞋,陈俊虎对猫逐渐变得客气、生疏,见外了起来,不怎么踢它。
我们并没听说隔壁房东的黄狸花猫少胳膊缺腿了,它依旧时不时被章丽华温柔地揽到怀中,不像惊惧了人类。或许,它受了些惨重的内伤,肉眼无法看出来?它一只猫独自默默承受着这些伤害,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无人知晓。
好玩归好玩,开心归开心,我总觉得摸过猫的手,触过猫脊骨的脚,不怎么舒服,沾上了一股子味道,事后总要跑到园子里洗衣槽那边洗洗。
又一天下午,差不多要吃晚饭了,我们都等在桌前,陈宝玲才哭丧着脸回来,身上一股子味道。我们都看着陈宝玲,章丽华也看着陈宝玲。章丽华大概比我们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愠色,但又忍不住撇嘴笑。
是陈宝玲自己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老实招供的:“我把大便拉裤裆里了。”那平静的语调里,只带着一丝丝哭腔。
我们哈哈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陈俊虎。
章丽华领陈宝玲在卫生间里洗了干净,换了衣服。章丽华拿换下来的裤子,手伸得尽可能远地对赵老师说:“你去洗吧。”赵老师回说:“你去洗。”章丽华说:“你去洗,平常都是我在洗。”赵老师说:“还是你去洗,平常我也都在洗。”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赵老师违抗章丽华的指令,可惜,他没能坚持多久,章丽华再说一次“你去洗”后,赵老师就乖乖拿着脏裤子,到洗衣槽那边去了。我们在吃饭,他在洗裤子,一点也不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