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听到了那位漂亮女孩子的情况。当然是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出来的。我把他们提供的那些碎片信息组合起来,就在我的脑海中构成了她的最初形象:她叫钟敏,住在一个叫风洞湾的村子里,离我的村子柳树湾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高高的山岭。如果步行的话,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遗憾的是我们不是在一所高中毕业的,我毕业于八中,她毕业于五中。这样我就与钟敏擦肩而过了,直到我们成为招聘干部才认识。而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或许还不认识我,最多只是知道我的名字罢了。据说她的家里很穷,因为她父亲在她七岁的时候在水利工地上被炮炸死了,是她的母亲一人把他们养大的。他们兄弟姊妹多,共二男四女,六个兄妹,她是最小的一个。出奇的是她是六兄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其他的五兄妹长相非常一般。钟敏除了漂亮以外,另一个显山露水之处就是她的浅薄与无知。这是区委副书记樊绕告诉我们的。樊绕长得很消瘦,说话的声音也很消瘦。当时是吃过晚饭之后,区公所的干部到区公所门前乘凉,区委副书记樊绕就用消瘦的声音说,招聘来的这些干部素质都不高。旁边有人问他有什么依据?樊绕说他们考试的试卷是他批改的,那个叫钟敏的在回答苞谷有什么病时,竟然答出是肺气肿。话一说完,笑声就爆炸了。我记得当时有二十多人,他们或站、或蹲、或坐在区公所门外,望着前面的街道。当笑声爆炸起来时,我发现我的平静被炸飞了。因为樊绕嘲讽的是所有的招聘干部,这让我的尴尬无处安放,也让我的愤怒呼呼冒烟。钟敏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所有招聘干部的形象。就在爆炸的笑声里,我发现钟敏的漂亮在我心里坍塌下来,同时还听见了一个巨大水泡在我心里炸裂的声音。
仰望天空是我喂养的一个良好习惯,从我的童年开始,这个习惯就慢慢养成了,无需刻意打开一个什么开关,我就可以随时随地地抬头仰望天空。这个习惯之所以被养成,与我小时候放羊有关。小时候我们家里养了一群羊,放羊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大人总是催促我去放羊。当我把羊赶到山上,我常常喜欢仰躺在草窝里望着天空。那些草窝有着母性的关怀,躺在里面就仿佛是躺在慈母的怀里,身体被青草的气息簇拥,阳光贴在我的耳边与我谈心,我能感觉到温暖和生命脉搏的跳动,那种美好无以言说。而当采取这样一种姿势时,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天空就会进入我的眼帘,并顺利地走进我的脑海。鄂西的天空永远是至高境界,那样高远,又那样深邃,我的语言之手和意识之梯永远也够不着那样的高度。无论天空中有没有云彩,每当我望见天空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意识总是能迅速获得超拔。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身处何方,不知道我是谁,叫什么,来自哪里。身边的小草、翩飞的蝴蝶、盛开的鲜花、爬动的蚂蚁以及静静呆立的大树,蹲在我身边的乡村,都已经不能被我意识到。而我脑海之中呈现的也不再是天空,而是被天空换算成的梦想。就好像天空与我的梦想之间有一座我看不见的桥梁,一看见天空,我的意识就会顺利地通过那座桥梁到达我的梦想彼岸。我的梦想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它们在我的脑海中架起彩虹,不停地变换,我就游走其间,忘乎所以。同时,我还能想象天空之上一定住着同样的人家和同样的飞鸟,只是他们所过的生活是神仙的生活罢了。正是因为这样的长期练习,这个习惯就在我的体内被养大了。之后随着我年龄增大,无论我在现实中是遇上了尴尬还是碰上了痛苦,或者是碰上了值得我兴奋和骄傲的事情,那个开关就被不经意地打开了。令我感觉奇怪的是,每每仰望天空,我在地面所碰到的一些事情就能瞬间变得一无是处,能从天空那里迅速获得一种超拔的力量。
当区委副书记樊绕在那里讽刺完钟敏,我先是望了一眼那些爆笑的干部们,发现他们的笑脸已经灿烂到崩溃了,张开的嘴巴接近耳朵,被烟熏黑的嘴里黑洞洞的,接着我就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我们的区公所就坐在镇子的正中央,霸气而又威严。镇子的前面是高高站立在那里沉思的群山。我抬起头的那一刻,发现山顶上的天空仍旧是先前那样深邃和高远,它就那样平静地望着我,落日的余晖正在和苍翠的群山一起晚归,远处的飞鸟正在抒情,所以从那一刻我就从尴尬和愤怒之中拔了出来。无论是钟敏的无知和浅薄还是樊绕的嘲讽和讥笑,以及那些干部们的幸灾乐祸,都不过是大巫和小巫的关系罢了。钟敏因为漂亮掩盖了她的无知和浅薄,那些老干部们因为资格掩盖了他们的霸道和独断。他们都是浸泡在污水中的人,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这样,关于钟敏的笑话就成了天空中一丝飘散的白云,消失进无边的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