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第11期
栏目:中篇撷英
番薯不是地瓜,番薯是一个人的小名,这个人的大名叫方曙。
方曙最近接受一项庄严的任务:当省纪委5104专案组办公室联络员。
听说这是一个大案,事关龙州市前市委某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姓牛,就是股市上常说的牛市那个牛。牛副书记几年前是本省一颗政治明星,呼声很高,传闻要升市委书记的,龙州是本省重要的沿海开放城市,前几任市委书记都升了省委常委,有一位如今还当着省委副书记,分管组织。但是不知怎么的,就调到省里去了,职务是林业厅长,按理也算升官的,但就有议论,说他出了一点问题,这种调整实际上是明升暗降,权力大大地缩水了。更有一种说法,是调虎离山。上面要查他的腐败,而他在市里是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盘根错节,不好下手,就先把他调离了。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如今人们日子好过了,肚子吃饱了,嘴吧动惯了闲不住,喜欢空嘴嚼舌头,说东道西。这传说传来传去传了一年多,人家姓牛的厅长当得好好的,省报还时不时地报道全省植树造林的成绩和林业改革的消息。有一天方曙的父亲就拿着报纸对方曙说,说东说西的,多嘴了不是?仿佛那些议论都是从方曙的嘴里说出去的。其实,方曙什么都不知道,平时更不会在家人面前议论时政。
可是有一天,突然就从北京来了人,把牛厅长“双规”了,带走了。到哪里?没人知道具体地点,只听说往北走。而省里的专案组却南下了,驻进了龙州市云雾山庄。现在高级的宾馆都叫山庄。叫山庄有神秘感,比如有部外国小说叫呼啸山庄,故事扑朔迷离,引人入胜。云雾山庄没云也没雾,在市郊的一片龙眼树林中,这龙眼树林有上万亩,一望无际。进了林子便分不清东西南北,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但方曙想,本市有一名茶,叫云雾寻香,畅销海内,并已打入国际市场,也许取的是这个意思。
方曙当了联络员之后,发现所有的人,主要是本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对他都十分客气起来,连平时最傲慢的县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陈大明对他也脸带微笑。陈书记气宇轩昂,常常对他视而不见,即使你和他面对面,即使你已经站在一边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陈书记,也只能听到他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声“嗯”。
方曙是县委办副主任。本县是龙州市所辖10县4区中的一个县,背山临海,故名海滨。给他这项庄严任务的不是海滨县委,是省专案组副组长。副组长是位女同志,听说来自首都,说一口很好听的北京话,姓鞠,就是著名少儿节目主持人鞠苹姐姐的那个鞠。鞠组长给他庄严任务的同时,宣布了几条纪律,中心只有四个字:严守秘密。鞠姐姐不但声音好听,人也长得清爽,有气质,有风度,即使在宣布纪律的时候,也脸带微笑,十分亲切。
说是联络员,其实就是通讯员。方曙还在自己的办公室上班,不干别的事,所有原来的日常事务工作都移交给另外一位副主任。从即日起,他就直接受鞠姐姐的领导,接鞠姐姐的电话,她说一个名单,他就把名单上的人请到他的办公室,再由鞠姐姐派专车将他或她带走。去哪里?人家没说,他也不问。
方曙开始新工作有点兴奋,有点激动,又有点新鲜感。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机关大院那三棵高大的攀枝花一树火红,热闹非凡。第一个被他请到办公室的是县政协的一位副主席,姓萧,“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那个萧,女的。萧副主席是全县公认的大美人,原来在县医院当医生,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硕士,业务好人缘也好,又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名字,萧晚秋,所以在医院内外口碑都很好。标准的“无知少女”: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年轻,女性。是棵好苗子。先当了副院长,有一年初夏,县里开政协会议,她就当选了副主席。听说她第一次坐在主席台上显得很不自然,扭扭捏捏的,不时地摸自己的脸颊。坐在前排的委员们都说,她的脸一阵一阵地发红,光彩照人。还听说,那次上台之前,她本来穿一件时兴的连衣裙,领子低了一点,被牛书记严肃地批评了一顿,说领导干部是公众人物,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她赶紧回家换了正装。她当选政协副主席的时候还不到40岁。
萧副主席到方曙办公室的时候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一直对方曙说,为什么叫我?为什么叫我?方曙只有摇头,他什么也不知道。上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充满哀怨,仿佛她的不幸是因他而起的。
有一朵火红的攀枝花落在小车顶上,叭的一声,惊心动魄。
他突然想到旧小说里的一个词,凶多吉少。她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呢?方曙一个上午坐立不安,时不时地跑到窗口看院子里的落花。攀枝花也叫英雄花,在树上轰轰烈烈,落在水泥地上,任人踩任车辗,一片狼藉。
这几天,全县大大小小官员,凡能遇上的,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对他笑脸相迎,这很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在半夜里偷笑了好几回。方曙在萧副主席匆忙之间的回眸中,意识了他们的笑脸背后的恐惧。他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他是不是在无意之中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漩涡?
方曙感到很沮丧,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妻子说,喂,我大官叫你回去。本地话“大官”就是公公。妻子没心没肺,喜欢开玩笑。她的公公就是他的父亲,她偏不说你父亲叫你回去。我大官说,他后生(儿子)好久没回家了,是不是被什么妖精迷惑了,不知道回家的路。方曙白了老婆一眼,转身出门。妻子在背后说,干吗生气,我又没惹你。
方曙家在乡下,说是乡下,其实是城乡接合部,这些年,城市发展了,把城郊农村全吃了进去。说起来,海滨县城的真正发展正是在牛书记的手上。几年间,城区面积翻了两翻。如今,当初的县委牛书记,也就是现在的牛厅长,成了阶下囚。
从城里自己的家到乡下父母家,骑自行车半个小时。方曙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听到厅里正在播芗剧,他能听出是芗剧唱腔,《李妙惠》选段:“雨水连连啊落不尽,配得我目屎流不停,回家报凶讯……你敢知影咱兜接连不幸,你也知影公公病在身,妙惠我声声将君唤,你敢知影你妻明啊日要改嫁,改嫁他人……”
方曙走进了厅堂,空无一人。他叫了一声,阿爸,没人应,又叫了声阿妈,还是没人应。“祠堂里冷空空,灯火微微那惨淡,人对人影影对人……”方曙走过去,把电视关了。
关了电视,父亲却从里屋走了出来,说,谁让你关的,说着,又把电视开了,“……无情风雨落不停,灯盏油干灯芯未尽,火花未坠结成重,昏昏暗暗,冷冷清清……”
方曙说,什么事?没事就不能回来看看?父亲说。方曙坐下来,倒了一杯凉茶水,一口气喝下去,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手抢下他手中的杯子,说,从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那个老婆就专门让你喝冷茶水的吗?说着就去泡热茶。
父亲说,听说你在搞方书记的专案?不是我,是省里来的和北京来的专案组,我只是当联络员。为什么不叫别人当?不知道。
父亲叹了一口气,“十年清知县,百万雪花银。”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古来如此,你反得了吗?再说了,腐败,也不是当官的才有。父亲又说。
一年前,父亲骑脚踏车进城,上超市,想把车放门口,刚撑起车脚架,一个胸前挂着一只蓝袋子的老头走过来,撕一张票,要他交2角钱的管理费。父亲说不是1角吗?老头说现在是2角。父亲生气起来,把自行车牵到边上,不寄了。心想,一会儿就出来,不会丢。可是出来时,找不到车,急得破口大骂,这不是偷,这是抢,大长白天不是抢是什么?有一个中年妇女牵车从他身边走过,小声说,您到拐弯的巷子里看看。父亲过去,自行车果然在那里。他从巷子牵车出来,看那管车的老头,那老头一脸坏笑。他突然明白了,是他干的。就是要让你知道,这2角非交不可,这钱他非赚不可。
这事让父亲耿耿于怀,逢人就说,连看自行车的都腐败,改革开放,人人都学坏。
父亲一边看电视喝茶一边说,让你回来就是让你知道,这种得罪人的事,别人不做让你做,说到底就是因为我们家没权没势,人家不把你当回事。不是什么好事,把尾巴给我夹紧了。方曙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母亲说,番著,能推就推掉。
改革开放以来,母亲学得一点普通话,进城卖菜时,本地话与普通混在一起说,叫“普通参狗屎”,如今城里外省来打工的人多,不这样不行。但叫方曙,她都用本地话叫小名,从不改口。方曙是读大学的时候,方曙给自己起的名字,取谐音。方曙说,推不掉,也不能推。那就小心点,少得罪人。听说你们那个什么专案组?5104专案组。就是嘛,5104,我要你死。太惊人了。这下她用的是“普通参狗屎”了。方曙愣了一下,民间说法,纯粹的民间创意。但是,上面为什么要用这组数字?是时间,是金额,是编号,还是哪位首长随口说出来的?这组数字被老百姓这么一说,不但变得冷冰冰、硬邦邦,而且气势汹汹,没有一点人性。
凡事小心,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父亲强调说。
从父母的家里出来,方曙有点沮丧,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家,而是拐到中山公园的大榕树下,看老人下棋。这榕树是几百年的老榕,树下有一个亭子,名为中山亭,是老人们活动的好地方。
看着看着,身边便多了一个人。方曙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得很专注,不出声。方曙只好跟他打招呼。这个人不能不主动与他打招呼,因为他是县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方曙说,刘部长看棋啊。刘部长抬起头来,发现了方曙,说,小方也在啊。方曙说随便走走。小方,才子啊。我在晚报上又看到了你的大作,写得好。哦,正好带在身上,想带回去让女儿学习学习,她可是你的粉丝啊。凡有你的大作,必读。说着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龙州晚报》,那上面的文艺版上有一篇他新近写的随笔《龙州古书院随想》,方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毕业于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原来在海滨一中教语文,因为喜欢写作,在小报上发表若干文章,才被调到县委办秘书科,三年后,提了副主任。听说,最早发现他这支“笔杆子”的就是这位刘丁一副部长。刘部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却从不提起,他也就无从感谢了。
刘部长不看棋了,走出中山亭,到边上的石凳上坐下来,方曙只好跟着坐下来。刘部长指着文章中的一段话,这段话他已经用翠绿色的荧光笔划出来了,说,这话说得好。我们的领导同志都是知识分子、文化人,如果我们的领导真能像你说的那样,严于律己,也不至于……
方曙看着那段话,有点脸红。那天他不知道哪条神经兴奋起来,就龙州古代书院大发感慨,写了一段这样的话:“文化人文化人,以文化人,教育者先从自己做起。文以载道,文即道,文化文化,先把自己给‘化’了,‘严于律己,忘我为人’。悲天怜人、担当天下是他们共同的人格特征。”
鞠组长让你当联络员,没叫错人。刘部长说。
方曙说,其实,我也是随手写写而已,没想那么多。
刘部长笑了笑。
腐败不除,国将不国。努力吧。说着,刘部长站了起来。把报纸折好放进包里。小方啊,我们全家可都是你的粉丝啊,包括我的那个老太婆。方曙知道,刘部长的夫人邱琳在县实验小学教书。
方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然而,看着刘部长远去的身影,他的心情似乎稍稍地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