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妻子说,喂,你听说了吗,到处传开了,说得沸沸扬扬,都说是从网上看到的,牛书记有20个情妇。他说,网上的东西能信吗,别乱说。妻子说,人家都说是真的,把人都对上了,某某就是某某,有鼻子有眼,连萧主席都说上了。方曙突然有些烦,说,你有完没完啊。妻子看着他说,又不是你家姐妹,你心疼什么。说着就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完水,又到卫生间给他揉了条湿毛巾递给他。这一切都是无声的,这女人懂得看脸色行事。见方曙不生气了,她又忍不住说,我大家的儿子啊,你说这些女人,何苦呢,家里的老公难道还不够用,说着就自己笑了起来。方曙也跟着笑了一下。他不是笑这些女人,而笑妻子的幽默。“大家”是本地话,就是婆婆,她大家的儿子就是她的丈夫方曙,也就是他本人。拐了个弯地叫他是她的风格,这风格中有亲情,听起来很亲切。其实她与婆婆相处并不融恰,貌合神离吧,但从来不吵嘴。“我大家的儿子”的叫法当中,起初不无一点情绪,意思是你是你母亲的儿子,不是我的丈夫。但这人没有心计,叫着叫着自己也就亲切起来了。用官方习惯用语来说,她和婆婆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婆婆嫌她嘴无遮拦没心没肺,她嫌婆婆管得太多,她看她不顺眼,她也看她不顺眼。分开住,这些事便是小事,只是每次回家,母亲对他说几句不满儿媳的话,而妻子则用她的幽默来渲泄自己的不满。如此而已。
吃过饭,妻子上班去了,妻子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当工人,流水作业,机器不停,人员三班倒,今天上的是中班。有人说,你老公当那么大的官,你还这么辛苦,对于资本家的残酷剥削,难道你一点体会也没有?她说,我老公当的是清官,不走后门的。别人便笑她二百五。她不生气,二百五就二百五,我乐意。妻子一走,方曙就开电脑上网。果然就看到了牛厅长的腐败与风流。内容很详细,仿佛笔者亲眼所见,用的完全是小说笔法,有情节有细节,引人入胜。牛厅长从副书记到书记,在本县呆了近十年,买官卖官,包养情妇,要多腐败有多腐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而且,从网上的描述,当地人不难猜出某某就是某某,一时间,帖子如雪花,愤怒之声可闻。
方曙在网上点不胜点,真相大白,令人发指,民众情绪高涨,腐败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不知怎么的,方曙突然想起一篇古小说,说某寺不法和尚,以不孕少妇为对象,利用人们求子心切的心理,设套奸淫妇女无数。事败,满城百姓皆称快。而往时之妇女,曾在寺中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方曙的心尖跳了一下。腐败暴露了,人们痛快了,而那些女人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不管真假有无,真正受打击的不是那个贪官,首当其冲的是那些“情妇”们。方曙的脑际闪过萧晚秋苍白的脸色,无助的问话和最后的回眸。方曙关了电脑,对网上那些不负责任的文章和帖子,突然十分地厌恶起来。过去的小道消息、流言蜚语虽然可恶,却没有网上的冲击力,直观可信,铺天盖地。
根据网上的说法,方曙大抵可以对上几个人,都是有几分姿色的科局长。他突然感到害怕,怕接鞠姐姐的电话,怕鞠姐姐要他把那几个,哪怕是其中的一个请到他的办公室,再被她用汽车带走。
方曙想,我怎么啦,不该这样。反腐人心所向。腐败不除,国将不国,伸张正义是他现在的工作职责。
下午上班,刚进门,办公室的门钥匙还没来得及抽出来,就听到电话铃声,心跳了起来,赶紧放下包提起话筒,果然是鞠组长。还是那么柔和甜美的声音,小方吗?是不是刚进门,没把你吓着吧?他连说,没有没有。鞠组长有什么指示?话筒里传来她的笑声,不是说好了吗,不叫组长。不不,他说,鞠组长,你是上级,又是北京来的。北京来的怎么啦?不是人?你要是觉得不好叫,就叫鞠大姐吧。不,不好意思……就这么定了,叫大姐,其他的叫法,我一概不应。好吧,鞠……大姐。这就对了。鞠组长在电话里开心地笑着。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这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
这时,有一朵英雄花从窗前闪过,接着便是一声闷响。方曙想,又有一个人要落马了。
鞠大姐,您有事?方曙怯生生地问。
是有事儿。请你通知一下陈大明同志,让他到你那里等一下。好的。放下电话,方曙愣了好一阵子。怎么会通知到他的?这位陈书记在他的印象中,是个非常严肃正派的大人物。政法委书记,在老百姓眼里,几乎就是法律与正义的化身。难道他也出事了?不会的。这是他管的工作,鞠组长是找他商量工作的吧。不对,商量工作不会从我这里发通知。一定是出事了。方曙在一刹那间竟有点高兴,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你平时那么傲慢,目中无人,活该!方曙立即又谴责自己的狭窄,并感到一种人性的悲哀,原来自己没有比别人好多少。方曙用手抹了一下脸,拿起电话,开始通知。
他没想到,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陈大明,手机关机,办公室、家里没人接,他分管的所有部门和单位,都说陈书记没来。方曙有点慌张起来,他给县委办高主任打电话,问早上有没有开常委会或书记办公会,都没有,高主任也不知道陈大明的去向。怪了。高主任说,你找陈副有事,他说,有事。高主任就哦地一声,把电话挂了。过十分钟,方曙把所有的电话再挂一遍,依然找不到。又十分钟,方曙再重复一遍电话。一个小时后,方曙给鞠大姐回电话,说找不到陈书记陈大明。
过一会儿,鞠大姐又来电话,让他请林书记过去一下。方曙连忙上楼,敲开县委第一把手林义中书记的办公室。林书记见他进来,有点意外。上面有规定,办案期间,地方领导不得与联络员有非工作方面的接触。自从那天之后,林书记不找他,他也不找林书记,大家心照不宣。林书记说,有事?鞠组长说,请您过去一下。他怕林书记有误会,紧接着又说,鞠组长早上想请陈书记过来,结果,我找不到陈书记,她就说请您过去一下,大概是商量陈书记的事吧。林义中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文件。看到林书记微笑,方曙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林书记刚从省里调来,与牛厅长不可能有什么瓜葛,心态是轻松自由的。自己的话多了。林书记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亲切地说,小方最近看什么书啊?方曙说,没看什么,随便看。林书记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方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书记指的还是刘部长说的那篇《龙州书院随想》。他其实是无意的,但文章中发的那些书生议论,客观上好像有意在配合这次办案。林书记又说,我最近看闲书,《笑林广记》,你看过吗?方曙说,看过,好笑。难得,嬉笑之中有一种了然,林书记说,有的故事把我们一些人认为很神圣的东西拿来当笑料。有一则“衙官隐语”你记得吗?方曙摇了摇头。我们一些同志要是把事情看破一点,也不至于如此。走吧,不要让人家等太久了。
一回办公室,方曙立即上网,很快就找出《笑林广记》卷一之“衙官隐语”,曰:衙官聚会,各问何职。一官曰:“随常茶饭掇将来,盖义取现成(县丞)也。”一官曰:“滚汤锅里下文书,乃煮(主)薄也。”一官曰:“乡下蛮子租粪窖。”问者不解,答曰:“典屎(史)。”方曙一时不解林书记的意思,反复读,终于明白,林书记另辟蹊径,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果然切中时弊。听说林书记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当过省委某领导的秘书。看来所传不虚。
官场之为场,即有磁力,吸引着许多人,而磁场的中心是权力。权力可能变成许多东西,很少有人看破。真正看破了,就了然。
陈大明消失一天之后,突然出现在方曙的办公室,说,小方,听说你找我?方曙连忙站起来说,不,不是我,是鞠组长请陈书记。现在?不,是昨天,现在不知道,要不要我问问?那就问问。方曙就打鞠组长电话,鞠组长在电话里说,来了吗,让他在你那里等着吧。方曙说,鞠组长请陈书记在这里等一下,她马上派人过来接您。陈大明笑了一下,坐下来,说,小方,这种工作很无聊吧。方曙笑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陈大明说,其实没必要搞得这么神秘,要问什么在哪里都可以问,不就是和乌番仔的关系吗?乌番仔是牛厅长的外号,因为他长得黑。听说敢叫他乌番仔的人不多,陈大明是其中一个。方曙早听说陈大明与牛厅长关系不一般,可他为什么如此镇静?是问心无愧,还是破罐破摔?陈大明说,小方,我看了你的那篇东西,书生议论,于世无补。方曙感到脸上发热,关于他的那篇小文章,他听到的都是表扬,这是第一次听到批评,而且如此不客气。他不好意思地说,陈书记多多批评。陈大明说,不是批评了吗?方曙的脸更热了,一阵又一阵。陈大明很得意地看着他的脸,不说话。
时间过得很慢。
楼下传来了汽车声,陈大明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对方曙说,世界是非常复杂的,用简单的传统的思维是不够用的,远远不够用。
方曙跟到门口,看着陈大明被带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坊间传说,牛厅长在本市某山区县当乡党委书记时,陈大明是那个乡的农机站长。在一次抗击山洪的斗争中,他救过牛厅长的命。传说有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说,山洪暴发,牛厅长被困孤岛,是他用绳子捆住自己跳下洪流将他救上岸的。还有一个版本说,其实,山洪暴发的时候,牛厅长正在农机站喝酒,喝醉了。要是没醉,他就得到他挂钩的那个山村去动员村民疏散。而那个村子,正是在那次山洪暴发时,被泥石流冲没了的。还有另一种说法,没有什么友谊,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很简单,陈大明的官全部是从牛厅长那里买来的,从副乡长到县委副书记,花了100万元。
方曙站在窗前。阳光照在大院内,地上色彩斑斓。有一朵英雄花被小车辗过,贴在地面,成一把小小的惨红的扇子。也许是载陈书记的小车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