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一场灰色的大雨,落在五彩缤纷的世界上,泯灭了悲伤,泯灭了快乐。
一枝玫瑰倒卧在地,即便它是工业时代的制品,有成千上万的拷贝,此刻,因为玫瑰的原型,它独一无二。
三哥睡了两天了吗?计划中是昨天继续写三哥的故事,昨天因为与远道而来的朋友相见,大醉不归。好似三哥灵魂附体。人果真是有灵魂的吗?我情愿他有,因为他未完结,他的生命仓促结束,就像那次做爱,或是性交。同样的动作,用不同的词,似乎有很大的不同,对三哥而言,究竟是什么。我还没想清楚。既然睡了两天,此刻在他面前的,应是磨难。他要为冲动付出代价,我不说他是一时的冲动,因为他常常冲动。他逃在外面,躲避着警察,却又逃不远,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糟,可能全都是别人和他开的玩笑。但是他没有太多的可想。夜晚已经不是那么暖了,秋天到了,他因为气愤喝了一大碗白酒,因为气愤,因为白酒,全身狂抖,他蹲在干涸的池塘中,地势低,不那么冷,芦苇挡住了视线。夜完全是黑的,连星星都没有,天上有很厚的云,天因此不那么空,也暖了一些,他大概感受到了,或者全无感受。此刻,他不停地骂着,此奥儿你妈,此奥儿你妈。因为颤抖,声音时而抽搐,好像在哭。他也的确在哭。夜色里有警笛在响,响了几下,全村人都知道警察来了,好像天上派了人下来通知,全村人在神秘中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把自己关在黑屋里,女人叫二苗,二苗在她家姐妹里排行老二。
但三哥不是在骂女人二苗,他谁也没骂,他只不过在黑夜里,像一团将要熄灭的小火,释放着余热。酒劲慢慢上来了,严重的颤抖让他开始痛哭。因为喝酒,他像中国摇滚歌词里唱的那样,永远热泪盈眶。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因为长期使用,已经眯得很小,也陷得很深,依然热泪充盈;而另外一只义眼,从来不发挥作用,反倒显得健康,气定神闲。他想要睡觉了,疲倦一阵一阵让他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安全了,警笛不响了,没人会找到他,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多大一点事儿,不可能,警察抓我干什么,你情我愿的,抓我干什么?抓到会枪毙吗,会吗?一阵光线的乱晃让他的思考变成了空白,他觉得有手电在照他,手电又从他身上划过去,拿手电的人在池塘边的小路上走过。三哥使劲蹲着,嗓子里发出狗一样的低吟,拿手电的人没听到,那个人压低嗓子喊着:老三,老三,老三,老三……
一边喊一边走了过去。他感到那是一种善意的喊叫,也许是叫他出来,叫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他拿着手电,这么近都没有发现自己,那说明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所以他没有回应,那个拿手电的人慢慢走远了。他想,警察已经走远了。他决定在芦苇丛里睡一夜,感觉已经不冷了。这时候,蛇胆发挥了作用,他的一只眼睛能看到夜色中的景象,云层退去,星星布满了天空。他裹了裹衣服,站了起来,忽然想起一个好地方,那里可能更暖和,于是他站起来,走出芦苇丛,腿已经麻了,酒精让他麻木,已经感受不到腿麻,他踢踢踏踏往前走,走在已收割的玉米地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摔倒,地上全是镰刀收割后的玉米茬,全是刀尖冲上的匕首,一旦倒下去,他唯一的好眼睛也会瞎。在玉米地里,他找到一个用玉米秸搭捆起来的小窝棚,钻了进去,但是他错了,那里既不避风,地上又凉。可他不想再去找地方躲了,他窝在地上,不停地调整姿势,直到自己睡着了。睡一会儿冻醒,缩一缩,继续睡。
夜很漫长。他再次醒来时,天还是黑着,冷极了,他不得不走出来,一弯月亮出来了,玉米地在淡淡的月光下分分明明,如果警察没走,远远地就能看见他,他趴在地上往前爬,他要回到芦苇里,那里安全,还暖和,警笛又响了起来,不只如此,他还听到远处人声嘈杂,是一些陌生的粗鲁的声音,他马上停了下来,头也不敢抬,也许那些人就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他只是一动,就会被发现。他退不回去,也不能往前走。他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着:天老爷保佑,看不着,天老爷保佑,看不着,看不着,看不着。他睁开眼时,眼前多了一个人,和他一样趴在地上,和他面对面趴着。他觉得自己在照镜子,那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他睁着两只眼,两只眼都能动。
你趴在这干什么?你趴在这有用吗?
说完,那个人站起来。
你看,站起来也没有事儿。人都走了,不来抓你了。快起来回家吧,冷不冷啊,二乎乎的。冻着怎么办。
说完,他又趴在老三面前。
哎,你看看,我这眼睛好用啊,你看看,还能转。你想不想要。
他把三哥坏了的那只左眼闭上又睁开,眼珠乱转。
三哥用一只眼使劲看着他。
天老爷,天老爷,你是天老爷吗,是不是?
我不是天老爷,我是天老爷干什么。天老爷有用吗?
你告诉我现在往哪跑?
往哪跑,往哪跑有用吗?我什么都能看着,你一只眼睛那么好使,我两只眼睛更是什么都能看着,你往哪跑都没有用。快起来吧,回去好好睡觉吧。
警察走没走?
没走,走了还得回来,抓不着你不走,连你都抓不着,警察还混什么。
那我怎么办?
你听我的吗?
听。你说什么我都听。
好,听我的就好,你去井里吧,那里边暖和,干井,里面都是草,也没有风,蛇都猫冬了。再说你也不怕蛇啊。
好。好。好。你说得对,我怎么把井忘了。
你去吧,我走了。
等会儿,你是谁,我回去给你烧香。
你知不知道马王爷。
马王爷?
没听过吧,你看看。
说完他把刘海儿掀上去,额头上现出三道抬头纹,有一道格外深。
你看看。
说完,那道抬头纹裂开了,里面露出一个转来转去的眼珠。
三哥一看就跪在地上磕头。
马王爷,马王爷,马王爷,我给你磕头了。
磕完头,马王爷不见了。三哥胆子马上壮了起来,一溜烟从村西跑到村东的干井边,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干井不深,里面长满了草,很暖和。三哥就在那里睡了。
等他醒来时,警察就在井口看着他。
快上来,李成儿,快上来。
从井口上能看到天很蓝,警察看起来人不错。三哥想了想,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跑到干井里来了。怎么上去啊,爬不上去啊。
上不来吗?
警察在上面问。
你怎么下去的,怎么上来,能下去,上不来了吗?
过了一会儿,警察又说。
好,上不来好,那你在这等着吧,我找人把你弄上来。
说完警察不见了。天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