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张正山就上班了。
张正山的单位是滨江市地方志办公室,一个很清闲的清水衙门。在此之前,他在市委宣传部耍了近二十年笔杆子,后来由于受女儿高考失利的刺激,那杆老笔硬是没能生出一枝花来,不能妙笔生花那就剪剪草、弄个枝丫什么的,反正靠耍笔杆吃饭的人当领导不行,换个位子继续操老本行。方志办就方志办吧,张正山不在乎这个,他要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指望来年女儿能考上如意的大学。
张正山进办公室的时候,主任老刘正埋在书堆里审志,见张正山进门就把头从两摞书缝里抬了起来,摘下眼镜和他点了点头,张正山也点了点头,俩人就这么示意了一下。本来他们是要相互打招呼的,可张正山觉得不知说什么,老刘似乎也不便问,毕竟是第三次送考了,考得好可以从张正山脸上看出来,万一感觉不理想就冒突一句,那会在张正山未结痂的刀疤上又给了一下。
老刘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问张正山来不来一支?张正山摆了摆手。
“这几天天气不错,温度也很适中。”老刘重新戴上眼镜,扭过头朝窗外天空远远地望着。
“嗯,是还好,适合孩子高考。”张正山也把目光投向窗外,“今年考生比去年多不少,街上到处都是人头。”
见张正山把话题引了上来,老刘就说:“现在的孩子虽然吃穿不愁,条件比我们那时好多了,可压力不小哇,你看,都往那条道上挤,谁能保证都能挤上?能上大学的还是少数啊!”
“唧、唧。”张正山嘴唇上下哒了两下,却没说话。
“咦,老张,园园这回怎么样?”老刘像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把头转过来试探了一句。
“等标准答案出来,对照过了才有个数。”
“那也不碍事,现在是知分填志愿,好歹能有个参数。”
“孩子情绪不稳定,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那就回家多陪陪,反正单位也没事。”老刘说。“送考很麻烦,顾这顾那,累!”说完又把头埋进书堆里去了。
说送考,张正山的心就翻江倒海,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其实这两年他并没有送考,一是女儿不让送,二是自己不想送。自己不想送是因为两次三次地送,怕遇到熟人问这问那,没面子,难堪。张正山请假在家只是完成那个复杂、焦虑、自我折磨的过程。
前年的六月七号,也就是女儿园园应届高考的那年,张正山夫妇完成了一次悲壮而又富有激情的送考,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考。那年的天气比今年热。为了女儿顺利过关,夫妻俩早早就把所有程序安排好了,其中包括送考。他们作了分工,张正山主外,就是看考场、考试期间的接送等等,何萍主内,诸如饮食起居之类。何萍把女儿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精细,牛奶、蛋糕、馒头、蔬菜、虾仁、骨汤、肉沬、米饭、面条、水果等,所有这些都一日三餐按比例作了调配,何萍的这种缜密精致不仅打动了女儿,也深深地感动了张正山。
六号下午看考场。考场设在滨江第五中学,那是张园初中的母校,张园对那里的区位很熟悉,说就不去看了,张正山说不行,你都毕业三年了,那里的变化大哩。临出门的时候,何萍嘱咐就四站路程,不要打的,也别坐班车,万一园园晕车了会影响明天的考试。父女俩人就沿着滨江大道一边聊一边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滨江五中大门前竖起了一块大牌子,红色底面上印有“滨江市第五中学高考考点”一行金黄色大字,门楣上悬挂着横幅标语,上面写道:沉着应战,以优异的成绩让祖国挑选!父女两人准备进入教学区的时候被一名警察挡住了,警察把手掌从前往后划了一下,“对不起,你们不能再进了。”说着又指了指地上的石灰线。张园问,“叔叔,第18考场在哪?”“喏,那边,五号楼二楼西边第一间。”父女俩顺着指向望了过去又相视一笑。张正山后来看到不少家长和考生也跟他们一样就此止步了。
由于兴奋和激动,张正山和何萍晚上都没睡好觉。七号清早,一家三口都按正常起居时间动了起来。何萍把早已配备好的早餐端上饭桌唤园园吃,说水别喝太多,免得上厕所耽误答题时间。张园嗯了一声。何萍又说可也不能喝少,否者口渴会影响答题。张园又嗯了一声。八点准时出门,出门前何萍再三提醒女儿上好卫生间,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好。又问准考证和文具是否都备齐了?园园一一应答。何萍仍不放心,又把书包打开一件件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实没落下什么就朝女儿开心地笑了笑,“沉着别慌,妈当年就是慌的。”张园点了点头。何萍把张正山和女儿送出楼梯口突然就转过背,张正山明白何萍又激动了。
张正山父女俩到达滨江五中大门正好八点半,离进入考场还有十分钟,这时已是人山人海。来送考的不仅有父母,爷爷奶奶也都来了不少,送考的远远要比参加考试的多,尽管送考的人心态各异,但所有人的心愿都是一样的,他们希望孩子能够考上大学。大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用公车或私家车送考的,喇叭声撵着人的屁股一个劲地叫唤。张正山看到从车里走出来的考生和家长,心里顿然生出一种自卑,他低头用余光朝女儿瞅了一眼,忽然听到有人在嘀咕:权再大钱再多子女考不上大学有什么用?还是考场见高低吧。张正山抬起头,感觉有丝丝的慰藉从心尖上掠过。
进考场的时间到了,张园举起右手准备和父亲告别,张正山一把抓住张园的胳膊,仿佛女儿立即奔赴战场似的,“园园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好好干吧!”“有这么严重吗?”女儿噘着嘴,张正山紧紧抓住女儿不放,生离死别一般,张园觉得胳膊被抓痛了,就在他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转身溜进了五中大门,头也不回地向考场走去。张正山挤在人缝里,昂着头一直等到女儿在视线里渐渐淡去。
语文是两个半小时。张正山后来也不知道那天上午是怎么过去的,要是放到两年后,他根本不可能像雕塑一样坐在路边晒日头,何况那天气温很高。
十一点二十的时候,随着一声铃响,人潮一起涌上前去,鸭群似的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一个考生出来了,接着就是三个、四个,不知谁高高扬起了手臂在呼叫孩子的名字,仿佛在迎接凯旋英雄。十分钟不到,大门内外的两路人马就融在了一起,有的搂着腰,有的牵着手,有的相互拥抱,好像孩子已经考上大学了。张正山微笑着从女儿手中接过书包,转过身,用胳膊护着女儿就要挤出人群,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尖厉的痛哭,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女生说她忘了填答题卡了!张正山急切地问女儿是否填了,园园一昂头,说我哪能,她傻呗!张正山摸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壳,心里想,不幸的事与自己一家是不沾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