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山宝的部队驻扎在远离徐州的山套里。杜山宝心里放不下林雨莲,想她如何躲得过丁三元?他悲天抢地五脏俱裂!他要逃回去,去保护她,去找丁三元拼命!杜山宝趁人不备,像一头疯了的豹子,穿山越林,逃离营地。可是,山里荒无人烟与世隔绝,他往哪儿逃?杜山宝逃了三次,三次都被抓了回来。连长用皮鞭抽得他遍体鳞伤血迹斑斑,问:“还逃不逃?”“逃!”“你不怕死?”“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逃!”连长怒不可遏,吼叫:“来人,把他拉出去崩了!”
此时,帐篷外一声“敬礼”,营长走了进来。营长瞅了瞅杜山宝,对连长说,还没见过这等倔汉,崩了可惜,就把杜山宝带到了营部。营长和蔼地问杜山宝,为么一定要逃?杜山宝说了自己的遭遇和委屈,又说,那五斗壮丁米,是他一家人喝一冬粥才省下来的啊。他要求营长放他回乡,找丁三元算账。营长见杜山宝憨厚老实,心里很同情,但嘴上却说:“杜山宝,我看你像条汉子,才救了你,不然,你早被崩了。这样吧,我缺个马夫,你留在营部跟着我,等国军一统天下,也许你能封个官,回家与你雨莲妹子团聚,再整治那个癛的丁保长!”
杜山宝见回家无望,营长也通人情,只得答应了。
一晃过了三年,已是1949年冬天。国军不但没有一统天下,反而兵败如山倒。杜山宝的部队被解放军逼到了湘西的崇山峻岭里。在一次战役中,营长被打伤,临死前,他给了杜山宝几十个光洋,说:“国军已穷途末路,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你走吧,回枫树湾找你雨莲妹子吧。”
杜山宝接过银元,泫然涕下,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离开火线,找农家换了一身百姓衣装,来到汉口,坐长江客轮,到了上海。
此时,已是农历12月半,上海一片欢腾景象,到处是打腰鼓、扭秧歌的欢乐人群,“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此起彼落。
杜山宝无心流连,马不停蹄地上了去青江的小火轮。船到青江,已近黄昏,杜山宝觉得腹中空空,才想起一天来行色匆匆,忘了吃饭。码头还没夜市,杜山宝归心如箭,忍着饥饿上了路。青江到枫树湾,有30里路程,大多是狭窄曲折的江岸。杜山宝走了大半路程,已到枫树湾地界,他心头一阵兴奋,不由加紧了脚步。忽然,后面传来“唰唰唰”的兽行声,杜山宝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头黑犬。黑犬见杜山宝停了脚步,也止了步,仰起头,看着杜山宝,一对眼睛像两颗绿色的火球。杜山宝知道这是一头凶犬。他大喝一声,黑犬回头逃了。杜山宝又朝前走,发觉黑犬又紧紧跟来了。俗话说,人无伤狗意,狗有防人心。那黑犬几次试探着要超越杜山宝,但见杜山宝身材健梧,步履矫健,几次都吓得缩了回去。
杜山宝恼怒了:这畜牲紧跟不舍,真讨厌,他想起了帮助丁三元欺侮雨莲妹子的那条狼犬,也是这样目露凶光,杜山宝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拔出匣子枪,猛一转身,挥手一抡,黑犬应声倒地,脑浆崩流。杜山宝借着月色,在河边把它洗剥了,把一大摞狗肉包在狗皮里,继续赶路。杜山宝在国民党部队跟随营长三年,行军逃窜,在民家宰鸡剥狗,习以为常。可是,今夜这条狗宰不得,只因他一时性起,宰了这条狗,错过了与林雨莲见面的机会,铸成终身遗恨。
江南冬夜,气候多变。杜山宝正走得高兴时,蓦地冷飕飕地吹来一阵寒风,乌云布满天空,哗啦啦地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杜山宝见不远处有一栋破楼,急忙跑了过去。破楼门虚掩,杜山宝燃亮火折子,见蛛网满壁尘埃满地,不像有人居住,原来,九鳗湖匪患骇人,破楼的主人早已搬到村里住了。杜山宝上了楼,楼上比楼下干净多了,他坐在楼板上等候雨止。可是,天像漏了底似地,斜风夹雨,打进楼窗,冻得杜山宝浑身发冷。杜山宝见雨不像会停的样子,就搬来一口破缸,抱了些柴火,砸断了几只凳脚,在破缸里升火取暖。烤了一会火,杜山宝暖和多了,却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他注视一堆狗肉,暗想:活人能被尿憋死?就在柴火上烤狗肉吃。杜山宝啃了几块狗肉,听风雨没有止,他索性下楼将大门关死,拨旺了炭火,就着暖暖的火塘,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天亮再赶路。
夜半时,楼下传来撞门声,杜山宝被惊醒了,他狐疑地戒备着。“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倒了,楼下亮起了火光,听一个强硬的男子声音说:“把她绑在柱头上,捆结实些,看她再犟!”那声音又说:“弄些柴禾,生一堆火,烤干衣裳,天亮好赶路!”不一会,楼下噼噼啪啪浓烟升腾,接着,火光熊熊。杜山宝知道楼下来了躲雨人,但是,为什么把另一个人绑在柱头上?他从裂了缝的楼板洞孔中向下窥看——楼下有三个人:一个是面目凶狠的精瘦汉子,他伸出双手,蹲在火塘边烤火,屁股上挎着一支套皮的匣子枪,像铃铛似的晃动;另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青年,背着一支老套筒,也在烤火,他离火塘很远,好像对瘦汉有点怕;再一个就是被绑在柱头上的人,因为视线被挡住,只能看见那人的两条小腿,从穿的印花布裤子和绣花鞋看,该是个女子。杜山宝正在猜疑间,只见瘦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女子面前,笑道:“哈哈,都说九鳗湖四姐妹一个比一个好看,想不到真出落得这等标致。来,别动,让我摸摸。”不一会,瘦汉又发出一阵淫笑,“啊唷,水嫩的光板子……”女子发出一阵颤栗的惨叫。
杜山宝因为林雨莲的缘故,对污辱女子的行为深恶痛绝,现在见瘦汉如此下流,不禁怒火中烧,走下了楼,见瘦汉还在那姑娘下身乱摸,就对空鸣了一枪,瘦汉猛吃一惊,把手缩了回去。杜山宝咬牙切齿喝道:“已是解放了的天下,你还敢如此糟塌人家姑娘,看我不崩了你!”
瘦汉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的好事,想伸手掏枪。杜山宝眼尖手快,把枪对准了他:“妈的奶奶,再动,老子补你一枪!”瘦汉怵了,见杜山宝长得像一头牯犊,自己与那个小青年两个也比不上他一个,何况,他手中的匣子枪蓝光闪闪,是崭新的快慢机,自己皮套里装的老掉牙的破货,真打起来,说不定会吃不上皇粮……识时务者为俊杰,瘦汉服软地干笑一声:“兄弟,别误会,我们是枫树湾民兵,今儿抓了个土匪……”
杜山宝怎会相信他的话,按自己当兵的性子,非给他一枪,不崩死他,也得让他落个残疾。只因自己千辛万苦才回家乡,若惹出祸来,怎向雨莲妹子和干爹干妈交代?于是,他把枪扬一扬,说:“放屁,你他妈的才像土匪,快滚!”
瘦汉翻着白眼看了一眼,拉着小青年逃出了破楼。
杜山宝解下绑在柱头上的姑娘,见她衣襟松弛,裤带脱落,满脸羞愤。为了不让她难堪,杜山宝径自上了楼,生火取暖。
不一会,姑娘也上了楼,对杜山宝说:“这位大哥,多谢你搭救之恩。”杜山宝显然还在生那瘦汉的气,愤愤地说:“没啥,没啥。我最恨欺侮姑娘的事,这畜牲!”姑娘仿佛被感动了,在杜山宝身边坐下,就着火取暖。过了好一会,姑娘在火苗烘烤下,脸色泛红了,显得妩媚动人。杜山宝挪动了一下身子,与她离开了一段距离,问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落入歹徒之手?姑娘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她对眼前这个救命恩人既感激又猜疑,他是什么人?他手中怎么会有崭新的匣子枪?若是土匪,九鳗湖一带那几个爷们儿,她都认识;他莫非是县大队、区中队的便衣?这身异乡装束是乔装改扮?姑娘正在猜疑间,忽然看见火塘边的黑狗皮和狗肉,“嚯”地站了起来,紧绷俏脸问杜山宝:“你宰了那条狗?”杜山宝愣了一下,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姑娘跺着脚,尖声叱道:“它是我的报信犬,却被你宰了,害得我落在人家手中!”杜山宝才知理亏,讷讷地说:“我以为是一条野狗,才……这么着,我赔你钱。”杜山宝掏出几个光洋。
姑娘见杜山宝老实巴脚的样子,心中好笑,看来他不像区中队、县大队的人,因为解放军不会乱杀百姓的家畜。她暗自忖道,管他是什么人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她缓和了语气:“谁希罕钱?反正你已经救了我,扯平了,咱俩谁也不欠谁!”说毕,她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杜山宝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