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一辆出租车悄然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来。
神情落寞、疲惫的钟立行缓缓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仍在零星飘落的雪花,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拉着行李走进了酒店。
在房间里,钟立行拉开窗帘,看着夜色中银装素裹的城市,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慢慢在窗前坐了下来。
江东,我回来了!
曾几何时,钟立行是那么踌躇满志。是的,他是有资本的,因为他用了短短的五年,就成功地在美国一流的外科医院里当上了主治医生。要知道,美国的医学系统,是不承认任何外国的教育学历的,任何人想在当地医院里工作必须全部重新回炉,人它的医学院学习。钟立行的导师,是全美顶尖的心脏外科专家,他临危不惧的关键表现获得了导师的信任。导师带钟立行在身边五年,使他练就了一手出色的外科技术。
可是他的妹妹,他在美国唯一的亲人却被一场车祸夺走了生命。美国就此在他眼里黯然失色了。然而,他人离开了,心却依旧失落在那块土地上。
雪还在下,仁华医院门前的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
门诊大楼的外墙上有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牌,上面显示着各科门诊专家的姓名、职称、出诊时间和某些专家的停诊消息。
严如意威严地站在门诊大厅的二楼往楼下看着。
她是这所医院的医务处长,还兼任着妇产科主任。这两个担子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把人压垮,严如意也快了,但还是撑着没垮。那是因为她心里有两个不服气:一是,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医院,这么说并不准确,但她心里一直固执地这么认为着;二是,她的前夫,也就是这家医院现任院长十几年前跟她离了婚,并在她眼皮底下娶了医院的另一位比她年轻的神经内科女大夫,这让她心里像扎了根刺。她告诉自己不能垮。
仁华医院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医院,很多年前,一位叫华莱士的神甫创立了这家医院。严如意的父亲,一个贫苦的孤儿跟随了神甫,并得以接受完整的教育。解放以后,严如意的父亲当了第一任院长,他继承了教会医院严谨平和的传统,并结合了中国古老的“医者父母心”的伦理,使这家医院得以保持了某种高贵、神秘、质朴、秩序与尊严,也成为业内的佼佼者。严如意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顺理成章地读了医学院。“文革”期间,父亲进了牛棚,他的得意门生丁祖望一直不离左右。后来,严如意奉父命嫁给了丁祖望,抛却了相恋很久的恋人。两人脾气扭不到一块,吵吵闹闹半辈子,最终离了婚,丁祖望再娶了医院的一位年轻大夫,这也成了严如意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两个原因,让她一直咬牙支撑。她继承了父亲的习惯,每天一早来到医院大厅,巡视医院的各个角落。一般来说,一个公立三甲医院的医务处长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也没有这么大的威望,更没这么大的谱,但因为她,因为她是严如意,因为她的父亲是老院长,她的前夫是院长,她的性格又如此强硬、如此威严、如此霸道,于是仁华医院的人早已接受,习惯了。昨夜的仁华经历了难以言说的伤痛,严如意夜里四点才回到办公室,匆匆睡下,天不亮就起床,她不放心。不知道今天一上班,医生护士听说昨天的事后会是什么反应;下雪天门诊大楼的服务会不会出问题;刘敏昨天受了刺激,情况恢复得怎么样了;昨天车祸中送来的孕妇已经快临产了,昨天已经开始出现宫缩,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她和丁祖望的儿子丁海,下周就要转到心外科了,心外的王冬能带好他吗?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正想着,接到车祸中送来的孕妇可能要实施剖腹产的电话。严如意迅速地赶了过来。
严如意亲自操刀,手术很成功。她脱下手术服,却见她的助手罗雪樱匆匆跑来说,刚接生的这个孩子,心脏先天性主动脉反转。
严如意边洗手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一丹,江一丹也愣住了。她们不约而同记起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也是一个男孩儿,也是这种情况,孩子出生一个星期,丁院长做的手术,手术失败了。术后伤口粘连,孩子没有挺过手术后期。因为没有专用的硅胶,纱布粘在了伤口上。江一丹一直记着丁祖望手术后一晚上在观察室守着那个孩子,还记得孩子死后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所以这次武明训去美国出差,她特意让他带些回来。两人议论了好一会儿,严如意叹了口气,用屁股撞开门走了出去,去看孩子。
新生儿生命监护室,院长丁祖望前后脚也到了。严如意每次看到丁祖望,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跟他发火,在一起过了二十年,离婚也十几年了,她那个劲儿就是过不去,好好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得好说。一见面,一张嘴,她都不知道那些话怎么就出了口,也不知道那些情绪从哪儿跑出来的,她本想说,来了,看这个孩子多可怜,赶快给他做手术吧,可是一张嘴就来了一句:“哎,你不是说一早要出去开会吗?”
丁祖望对严如意的心态还是很了解的,他早就习惯了严如意,无论怎么说话,说出些什么他都不会在意。他走过来,看着孩子。
“我听说银行的事不顺利,不是有老陈吗?他可是管后勤的副院长。”
丁祖望看看严如意,没说话。
严如意继续发着牢骚:“跟你说,丁院长,心外那个王冬可是太不像话了,昨天抢救,心外的人一个都不在,手术是丁海上的,有人说他是去外地做手术了!”
丁祖望一怔:“他怎么会这样?昨天手术是丁海做的?”
严如意得意地笑笑:“武明训说的!不过这个王冬你可得管管了,老陈的大红人,美国回来的博士后,心外未来的主任,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
丁祖望有些不悦,一是因为严如意说的这些话,二是态度,不就是发牢骚嘛,拐什么弯?他拿过医案查看孩子的病情。两人交代了手术的事,丁祖望就要往外走,严如意依然不依不饶:“丁海下星期要轮转到心外,王冬那个样子,孩子跟着他能学到什么?已经走了个徐达恺!”
丁祖望回头看了看严如意:“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显然,严如意的不着边际是从这儿来,确切地说,她其实是担心她和丁祖望的儿子丁海的事怎么办。跟严如意说话,他永远到最后一刻才懂她的意思,就像离了婚他才明白,严如意的心其实一直在他这儿,而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做的只有一件:听着,然后不懂。
武明训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呼呼大睡,一是昨天睡得太晚,二是有时差。
门外,传出轻轻的敲门声。武明训听到敲门声,有些意外:“谁呀?”起身看看表,已经十点了!他有些难为情,急忙拉开门,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武院长,是我!”妇女说。
武明训有些困惑,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他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门前没有任何标志,甚至医院里的低年资大夫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办公,不为别的,怕家属,怕关系,怕所有不该见不能见的人。
妇人急忙介绍说:“武院长,我是王欢的妈妈,姓孙,孙丽娜,您不记得了?两年前您为我儿子看过病的,就是那个交大的学生,得了尿毒症的……”
武明训恍然大悟:“哦,是你,欢欢妈妈,想起来了,怎么了?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孙丽娜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武院长,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欢欢他昨天晚上突然昏迷了,现在在急诊室住着。”
武明训一脸惊讶:“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做透析吗?”武明训说完这句话,就知道说了白说,不用问,一定是开始做透析,后来没有钱了,延长周期,再然后就停了,于是就到这儿来了。
武明训已经听够了这种故事,多年行医,他见惯了生死,说实话,他早就累了。他能改变什么?他的原则是少露面、少说话,但一露面就要保持热忱,一开口就要有耐心。既然已经让家属堵在了门口,就认了。他穿上白大褂,来到急诊室,看了看王欢。孩子脸色青灰,呼吸中有难闻的口臭。他简单地安慰了王欢,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他的亲切不是装的,是发自真心。
他出生在医生世家,父亲是省城里的外科医生,一个医术精湛、性情幽默的外科医生,从小他就闻惯了父亲身上的消毒水味,习惯了父亲半夜被叫去出诊,天亮了才回家。父亲有时去乡下巡诊,偶尔带回些乡下特产,还会时不时跟母亲说几句医院里哪个病人死了,很可怜,谁又救了谁一命。那个世界让他很向往。高中毕业考大学,他不声不响填了医学院,五个志愿全填的同一所医学院,让父亲很吃惊,找他谈了一夜的话,告诉他学医是很艰苦的,讲了很多他不知道的辛苦,他听了依然坚决地说,就是要学医。如果这辈子当不成医生,其余的任何职业对他来说都一样,也就是说任何职业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父亲赞许地看着儿子,一个假期都把他带在身边,给他上了最初的启蒙课,之后亲自把他送进了他心目中的医学院。
武明训找何大康要了王欢的病历看了看,情况不太好,心肺系统有衰竭迹象,急忙让何大康给王欢做多功能透析。何大康显得有些为难,多功能透析,一次费用就好几千块钱,家属连普通的透析都承担不了,这些费用将来怎么算?昨天晚上医院情况紧张,加上王欢母亲又不停地说到是武明训的病人,何大康并没有为难他们,把王欢留下了,也没有让交住院押金,但费用的事将来怎么算?这都是问题,不是医院心黑,欠费问题太多了,医院规定,谁欠下的费用谁承担,医生的工资才几个钱?
武明训听了何大康的一通诉说,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别再说了,救人要紧!赶快把他转到泌尿外科病房,先给他用上多功能透析!”
何主任急忙安排医生去办,有武院长这句话,他心里算有了底,王欢的医药费先欠着,也不会算到急诊科账上了。
武明训处理完王欢的事,又对王欢母亲简单交代了几句,一看表已经快到交班时间,他惦记着昨天抢救过来的出租汽车司机,想去看看他的情况。如果司机能成功苏醒,这又是仁华历史上的一次奇迹,值得好好总结经验,也值得好好宣传。他刚走进ICU,就听见王冬在跟ICU刘主任说话:“刘主任,你觉得这个手术做得怎么样?”
“当然好了,多器官创伤,还能救过来,应该算是奇迹了。”
“手术日志上签的是丁海的名,我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他做的。”
“也不都是丁海,听说头部是何主任做的。”
“刘主任,您就别跟我装糊涂了,这么大的手术,心脏主动脉破裂,缝合时间八分钟,有这种速度的全世界找不出几个来,告诉你吧,是外人做的,我打听过了,那人叫钟立行。”
武明训听到王冬说到了钟立行,急忙走进去,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医院是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凑在一起多了,没有好话。王冬看见武明训,急忙打招呼:“啊,武院长早。”
武明训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冬一眼。询问起出租车司机的情况。刘主任急忙报告:“还没有反应,情况还算稳定。”武明训点点头。
王冬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武院长,丁海这心脏手术做得真漂亮,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
武明训一笑。
王冬酸酸地又不无讨好地说:“虎父元犬子。丁院长是心脏外科专家,想不到丁海也这么利索。”
武明训轻轻一笑。他其实挺受不了王冬这个人的,当初把他从美国请回来,也是因为仁华的心外水平不高,急需有人把团队建起来,陈光远推荐了这个人,他亲自去美国面试。把人请回来的。当时他是在一家心脏中心做研究,并拿了博士学位。武明训自已也去美国做过研究,他了解这种机制,严格地说王冬在美国并不是做临床的,他拿的是研究学位,只有真正在临床系统学习或者进修过的才会真正学到东西,这就是钟立行和王冬的区别。
武明训知道钟立行比自己厉害,他一点儿不嫉妒,反而坚定了一定要把钟立行请回来的决心。
武明训走出ICU,迎面又碰上了王欢的母亲孙丽娜,他有些意外。
孙丽娜哭道:“武院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欢欢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武明训皱了一下眉头:“不是已经送去做透析了吗?”
孙丽娜哭着:“我问的就是这事,这么贵的透析我们根本做不起,有没有别的办法?”
武明训叹了口气:“欢欢妈妈,孩子的病很重,说真的,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没有可能好转了,现在只能先缓解症状,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二次移植,也许能有转机!”
孙丽娜叫了起来:“又要换肾?那要花多少钱?我们连透析都做不起,哪儿来的钱换肾?”
武明训为难地说:“是啊,你们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你们考虑一下吧,孩子情况很差,你们决定吧!”
孙丽娜一边流泪一边央求:“武院长,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您能不能把孩子先送回普通病房?我们在ICU住不起,透析费也付不出来。”
武明训的心突然就软了。他说:“这样吧,等做完透析我就让人把他转到普通病房。透析的费用也可以缓一缓。不过。你们要赶快决定,如果决定做肾移植,赶快告诉我们,肾源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孙丽娜边哭边点头;“知道了,谢谢您武院长,您是好人!”
武明训好不容易打发走孙丽娜,往办公室赶,这一早上,真够他受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刚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王欢,这个孙丽娜,这个哭泣的母亲会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
他边走边想起钟立行来,对,要找找钟立行。他打电话给江一丹,让她想办法找一下钟立行。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严如意匆匆忙忙沿着走廊跑过来,告诉他,她一早已经去看过刘敏了,情况不算差,下午就可以开听证会。两人正说着话,严如意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是何大康打来的,昨天死亡的病人姚淑云的家属带了七八个人又在急诊室闹开了。严如意一下急了,对着电话高声喊:“告诉他们,别再闹了,带他们去会议室,现在就去,我马上过来!”
武明训看到严如意着急上火的样子,急忙说:“我跟你一块儿去!”两人匆匆向会议室走去。
姚淑云的丈夫、女儿和一行人闹闹嚷嚷进了会议室。无论丁祖望如何解释,也无论严如意如何强硬,死者家属都坚持要立即召开听证会。
丁祖望和武明训互相看了看。武明训急忙起身,让人马上通知医院的安全委员会来参加听证会。
半个小时之后,安全委员会的委员全数到齐了,除了两个在手术上,来了有七八个委员。
丁祖望亲自主持会议,他贵为院长,完全可以把事情交给武明训甚至严如意解决。但丁祖望的身上保留了老派的亲民、平和的作风,很多大医院的院长根本不会过问这种医患的事,但他一直还是很在乎患者的意见的。
刘敏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进来,脸色苍白,头上还包着纱布,手上还挂着点滴。
陈光远向丁祖望耳语了一句。丁祖望点头,陈光远开口:“好,人都差不多到齐了,我们现在开会吧。今天这个会,是个听证会,就是了解一下关于病人姚淑云突然死亡的情况。现在我们要确定的,就是整个抢救程序,医嘱、处方和处置是不是有失当的地方,先请急诊科何主任介绍一下情况。”
何大康沉默了一下,说道:“病人姚淑云,昨天晚上八点四十分因为突发性房颤被紧急送院,来的时候,因为有车祸病人,现场混乱,紧急除颤接着就输液了。昨天晚上我们一下接收了三个车祸病人,我要去第一手术室抢救病人,急诊室由刘护士长盯着,后来顾磊也赶回来了,病人入院一个小时后死亡。”
陈光远问:“病人人院后是不是做了血钾检测?指标多少?”
何大康沉默了一下,回答说:“这个,没做。病人姚淑云是通过120被送到我们这儿来的,送来的时候,明显的低钾症状,根本不需要做血液检查就可以判断。我可以说,如果等血钾结果,病人不等检查结果出来就会死……”
陈光远又问:“另一个问题,刚才死者家属坚持认为输液过程中,护士离开了,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出现异常的情况下没有得到应有的救助,你怎么解释?”
何大康回答:“护士怎么离开了?根本没离开。”
刘敏打断了何大康,接着说:“何主任,这是我的事,我来说吧。我是离开了。”何大康一怔,众人也有些意外。显然,他们都明白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很可能使刘敏和医院都处于不利的位置。众人的态度有些紧张。刘敏看到众人的反应也有些紧张,停了下来。
丁祖望微微向刘敏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刘敏有些慌乱:“不过昨天晚上的情况确实比较混乱,何主任去做手术了,我一直看着病人,情况还比较稳定,我加大了药量,准备去拿强心剂注射,刚走出来,来了个醉鬼,一进门还没说话,就吐了我一身,我……我就去卫生间清洗,还没洗完,病人就不行了……”
医生们都沉默着。
刘敏难过地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卫生间清洗,应该先给病人注射完了再去处理……”
众人依然沉默。
何大康说道:“你没做错什么,按你说的时间,你去拿了药回来,注射了,也根本救不过来,说到底,是病人的情况很紧急,太紧急了,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刘敏摇头:“不管怎么说,我也应该先注射再去清洗,这样,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是我们的错,也不会给医院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陈光远说:“刘护士长,你工作一直很努力,这一次的事故发生,你能正确认识,这是好事,希望你能配合院方的调查。”
严如意不满地看了陈光远一眼:“陈院长,我们现在正调查,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一般地说,对于这种低钾病人的处置,并没有明确规定低钾病人补充液体的时候一定要有护士和医师从旁监护,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推脱责任,死了人,出了问题,总要查清原因。而且我们绝对不是不同情死者,不管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还是作为医生,这都是人之常情,但现在的问题是,病人家属上来就要闹,很显然是在造势,而且行事的方式很有章法,我们不能跟他们对抗,只能从法律的层面来应对,这个时候,我们也只能拿出操作规程说话。”
陈光远脸色有些不好看。
严如意接着说道:“好,刘护士长,你可以走了,下一个。”
陈光远问顾磊:“你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说一遍。”
顾磊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情况我想刘护士长已经说过了吧,这个病人是我接的,明显的低钾症状,紧急除颤,静脉滴注,我和刘护士长紧急处置,刚处理完,又来了个醉鬼,吐了刘护士长一身,这边何主任打电话让我去手术室,我就走了,后面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陈光远又说:“我再了解一下病人入院时的情况,病人人院时,你是怎么判断低钾的?有没有做血液检查?”
顾磊迟疑了一下:“我下了医嘱,做血液检查,但是,但是,我中间回急诊室,要检查结果,刘护士长说她一忙给忘了,就在这个过程中抽的血……对不起,这事儿是我的责任。”
陈光远又问:“你先别说责任的问题,我问你,那后来的血钾报告在哪儿?”
顾磊回答:“我不知道,还没有来得及去找,应该在化验室里,从昨天到今天这么忙,应该没有人顾得上取。”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丁祖望对严如意说:“严主任,赶快派人去取,现在就去!”
严如意急忙走了。
陈光远说了句:“顾磊,你可以走了。”
等顾磊出去了,丁祖望说道:“好,现在基本情况已经清楚了,目前从我们了解的情况看,我们存在几个问题:一是关于病人入院时没有做血钾检测,一会儿要看报告出来,指标怎么样,才能判定责任;二是关于刘护士长是不是算离开,离开是不是有责任。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明训,你让严处长把会议记录整理一下,等尸检报告出来,其余的后面再谈,家属的工作要做好,不要激化矛盾。”
武明训答应着:“好,我知道了。”
姚淑云的丈夫、女儿等一干人在会客室等着。一群人在抽烟,弄得会客室烟雾腾腾。
武明训、陈光远、严如意、何大康走了进来。严如意一边用手扇着烟雾一边说:“你们怎么在这儿抽烟?这是医院,不能抽烟。”
姚淑云的丈夫把烟掐灭了。
严如意向家属通报情况:“姚淑云家属,我们刚开了听证会,已经调查过了,医生护士的处置程序上没有明显失误……”
姚淑云的丈夫一下急了:“什么叫没有明显失误?护士输液的时候为什么中间离开了?”
严如意心里冷笑着:果然够专业!看来咨询了专业人士!她强硬地说:“这一点,我要说明一下,按照我们的操作规程,低钾病人补液时并不一定要护士在场,病人的情况很危急是根本原因,后面的情况我们要调查,请你们耐心等结果吧。”
姚淑云的丈夫一下炸开了:“你们明明是错了,明明是错了,我老婆就是你们给治死的,你们欺负人,欺负我们!”他冲过来就要打人。严如意大叫一声:“你们想干什么?这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
姚淑云的丈夫哭了起来:“淑云,你死得好惨,你好可怜!”
众人一看这情况,急忙往外走。说真的,他们不是不同情死者,但天天这样吵吵闹闹,谁受得了?
姚家人吵吵闹闹了一通,还是走了。医院暂时恢复了正常。接连几天姚家人又到卫生局去告状,还找了记者。有记者打电话到医院核实情况,都让严如意给挡了。卫生局还专门开了个会,再三强调当前医患矛盾比较尖锐,让医院一定要妥善处理好医患纠纷,尽量不要激化矛盾。武明训接到会议通报,生了好几个小时的闷气,这世界真是变了!生气归生气,还是要传达,要做工作。
一晃好几天过去了,武明训忙前忙后,竟然把钟立行的事完全忘到了脑后。这天下午,武明训开完院务会,往办公室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出事那天拍照的那位记者叶惠林站在他门口。
叶惠林先开了口:“我说武院长,这样行不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算过去了,你抢我相机,删我照片,我不会再跟你计较,你要有时间,我想做个采访,关于姚淑云死亡的事……”
叶惠林虽然表达了和解的意思,但武明训并不想领情:“对不起,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调查清楚,我还不能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叶惠林被激怒了,他追过来喊道:“武明训,你会付出代价的,我已经知道了,像你这么官僚,医院出这种事情一点不奇怪。”
武明训回头看着叶惠林,很生气:“我是不是官僚不是你说了算的!”一扭头,正看到钟立行站在他面前,他一下怔住了,“立行?立行?怎么是你?”
钟立行神情疲倦,穿了一件很长的黑色风衣,看到武明训,微笑了一下。
叶惠林饶有兴趣地看着武明训,武明训瞪了他一眼,拉着钟立行往回走,叶惠林跟了两步,武明训回头:“你想干什么?别没完没了!”叶惠林只好停下脚步。武明训有些尴尬地看看钟立行,急忙转移话题,“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这几天忙得都没顾上你!”
钟立行一笑:“我到处走了走,十几年没回来了。这个城市我都不认识了。”
武明训笑笑:“是啊,说起来你都十几年没回来了,真是快啊!”他拉着钟立行往办公宣的方向走,“走吧,去我办公室坐会儿,一会儿我领你在医院转一转,去看看丁院长,晚上一块儿吃饭啊!”
钟立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说道:“我不上去了,也不转了,我就是把硅胶交给你,我就回去了。”
武明训刚要说话,严如意风风火火穿过大厅跑了过来,看见钟立行,远远停下来:“钟立行?钟立行?立行?我的天呐,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你从哪儿来?”她大叫一声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罗雪樱告诉我说在门口看见你了,我还不信,真的是你啊!我的天呐!”
武明训和钟立行面面相觑。严老师永远是这个脾气,拉着钟立行就要去自己的办公室。
武明训急忙拦住了她,说要去丁院长那。严如意急忙也跟着去:“我也去,走走,一块儿去。”十二年,这个学生一走就是十二年,严如意看到钟立行,心里仿佛有某种东西复苏了。一时间,她竟有些百感交集,亲热地拉着钟立行的手臂往电梯前走,忍不住上来就说心里话:“立行,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听了别吃惊,我跟你们丁院长离婚了!”
钟立行愣了一下,久居国外,加上久别重逢,他没想到严老师会这么直接。
严如意辛酸地一笑:“别提了,不是告诉你了别吃惊,这年头什么事没有?嫦娥都上天了,我跟丁院长怎么就不能离婚,是吧?”
钟立行有些难过,他知道严如意跟他一直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但十几年没见,一见面就说离婚的事,说明她心里一定很苦闷。钟立行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严如意。武明训急忙上来打圆场:“立行,你看严老师家整个一个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严如意笑起来,眼圈却突然红了,笑着骂了句:“讨厌!又编排我!”
三人来到丁祖望办公室,丁祖望正在跟副院长陈光远说事。丁祖望看到钟立行很高兴,本想留他晚上一起吃饭,但晚上已经约好了有应酬。钟立行借机急忙脱身,约好了再聚。
武明训和严如意追了出来,一定要留钟立行吃晚饭,钟立行再三推辞。武明训知道钟立行的脾气,如果今天放跑他,他的话再也出不了口了,于是,他把钟立行拉到一边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请钟立行到仁华做心外主任。
钟立行听到武明训的话一下愣住了,武明训的请求对他来说太突然。他今天是来跟武明训告别的,看看医院,看一眼就走。他已经报名参加了一个无国界医生组织,要到偏远农村巡回,于是他坚决地回绝了。他感觉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因为一念之差再进仁华的门。于是他匆匆拒绝武明训,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武明训送走钟立行,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一是因为他是真想跟他聚一聚,再就是钟立行这么坚决地直接拒绝他,多少让他心里有点不快,当了十几年的官,他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钟立行越是拒绝他,他越想得到他,他决定直接去找丁祖望,先跟他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去做钟立行的工作,他这个人想做什么是一定要做成的。
丁祖望正准备出门开会,看见武明训又折回来,只好又回到办公室。
武明训直截了当就开了口:“丁院长,我有话就直说了,我——想请钟立行回来工作,做心外主任。”
丁祖望一怔:“钟立行?心外主任?”
“对,就是他!”
“他在美国不是好好的吗?他怎么肯回来?”
“他,他家里出了点事,妹妹出车祸,过世了,出事那天正好让我赶上了,他心情不太好,我就把他拉回来散散心。”
丁祖望轻轻点头,若有所思:“噢。”
武明训接着说道:“他现在正遇到人生的一个低潮期,需要调整,我也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想把他拉回来——如果不是这样,他不可能回来的。”
“那,你说他状态不好,能胜任我们的工作吗?”
“当然能!他这个人,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越有情况越兴奋,我相信他的爆发力,他一进手术室,就什么都忘了。那天抢救出租车司机——”他突然停下了。
丁祖望看着武明训说:“那个手术是他上的!我就知道丁海没这个本事!”
武明训一怔:“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您——”
丁祖望点头:“没关系,理想地说,医生是不分国界的,但是,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说了,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我们医院的大夫。”
武明训点头。
丁祖望又道:“那,他会答应吗?再说心外主任不是基本倾向王冬来当吗?”
武明训说:“我去做做工作,试试看,就是他不来,王冬也不行。”
“为什么?人不是你们选的吗?”
武明训说:“王冬这个人,动手能力差,心胸狭隘,嫉妒同行,待人是有些问题的,他这段时间,一到周末就往外跑,做飞行手术,已经脱岗三次了!人当初是我们选的,但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丁祖望连连点头:“王冬的问题我已经知道了,我对他的看法跟你是一样的,心外一直是我们医院的弱项,我也一直想把他搞上去,邱主任退休了,我也要退了,这个医院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所以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但目前的情况,我有点担心,你这样大刀阔斧,会不会引来副作用?”
武明训苦笑一声:“丁院长,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接您的班当院长,我当然想,可是我更在乎这个医院怎么经营下去。当院长当然好,不当,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不相信,一个人真心实意想做点事情最后会失败!如果结果一定是这样,我也认了。”
丁祖望看着武明训笑了:“没那么严重,别什么事一说就那么悲壮!”武明训也笑了,这些天一直紧绷的神经随之放松。丁祖望顿了顿,“不过,这件事还是要慎重,第一要看钟立行本人的意思;第二,要跟老陈打好招呼,王冬的工作也要做好。”
武明训连连点头。